唐凉引低头看着自己已经十分大的肚子,桌上放着自己刚看完的冬郎写的那《拟御制大德悬福颂贺表》,这当中满满用了华丽辞藻颂扬了太皇太后功绩和当今皇上的孝道。心中虽是欢喜这人可算是盼来了他等待已久的官职,皇上可算是赐予冬郎正五品的三等侍卫。这虽是众人一直盼的册封,可唐凉引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这心里愈发不知如何是好,竟是找不到一点点的归属感。
“哟!这外头开始下雨了。那池里的荷花也刚开不久,这雨一下可就要将那荷花都给打死了!”
初云将茶端上来之后推开窗户看了看外头之后便嘴里念念叨叨要下去收那被子,唐凉引勉强站起身子来从那屋后拿了一把油纸伞想着往前头走她们必定不让自己去,便悄悄地拿了伞往后面走了去。
“公子,你今日可回来得这般早?!”
“往大府里去了一趟,路上遇见雨便快马加鞭回来了!你家大少奶奶往哪里去了!”
“大少奶奶?!我方才上去的时候大少奶奶还在那屋里呀!”
纳兰性德日日数着这唐凉引生产之期,越靠近时越不敢走远去。一进屋不见人影心下一惊,发现那帷幔被折了起来,后头的油纸伞已经被拿走了。纳兰性德看着外头的雨心中慌张起来也顾不上要拿伞便往后头追赶了过去。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纳兰性德赶到池边的时候听见唐凉引正在吟唱那玉溪生的《无题》,她站在池边举着那油纸伞也不知是在遮自己还是在遮那遮不到的荷花,身上衣服早已被淋湿了大半。
“你这是在做什么!?你都被淋湿了!”
纳兰性德虽是心疼这人淋到了雨,但是声音也不敢太大,她站在池边又是那样沉重的身子,纳兰性德赶紧走到池边将她环抱住。唐凉引这才发现纳兰性德已经回来了,身上脸上都是雨水。
“你这无赖出门为何也不带伞!?你瞧瞧你都湿透了!”
唐凉引想从袖中拿出手绢来却被纳兰性德一下子抱住,纳兰性德生怕压到她的肚子会疼便也是放轻了力道。
“你才是这最大的无赖,你瞧瞧你自己,这身上一半干一般湿。你若想看荷花,让初云或者是齐红跟着你过来,你这样一个沉重的身子万一滑倒....不不不,不会滑倒!这可怎么办呢!”
唐凉引见他果真是着急了便赶紧将伞移到中间遮着纳兰性德,纳兰性德将伞接过来,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撑着伞全部遮在了唐凉引的头上。
“你以后若还是这般无赖,那我便不叫你为凉引,就叫你无赖!”
“若我是无赖,那你便是大无赖!不过,咱们这孩子一出生岂不是小无赖了!哈哈哈!”
“你这滑头!凑近一些,雨都滴在你头发上了!”
纳兰性德紧紧拉着唐凉引的手,生怕她滑倒,扶着进屋子之后也不管自己身上淋得多湿赶紧拿过软布便帮着唐凉引擦。
“哎哟!我的两位祖宗,你们这是去哪儿了!你瞧瞧你们全身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哎哟,我的祖宗哟,你挺着这肚子这么大了到底是想怎么的,要是你怎么的,那我的头可不就要被这个祖宗给砍了!”
唐凉引擦着头发上的雨水,转身见这纳兰性德从一旁的书桌上拿出一篇词稿来像是宝贝一样展开给唐凉引看。
“‘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茧。恰与花神供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持素障,夜中展。 残釭掩过看愈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银扁。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隔、软红偷免。帘幕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这词牌可是《贺新凉》?”
纳兰性德点点头笑意盈盈地看着唐凉引,唐凉引低头再将那词看了一遍,周身觉得有些凉意。
“你可是觉得冷了!?初云,初云。快熬点姜汤来!你以后可不准再如此了,你身子本就偏弱,如今又怀着八月有余的身孕,倘若生了病我可不依!”
“不止是公子不依,我们也是不依的!大少奶奶,你现在可要多注意身体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了!以后我们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才好!”
“冬郎,那《通志堂经解》编著得如何了!?”
“你且放心,阿玛和徐先生盯着呢!吴先生入关一事我们也在着手办,只是现在苦无找不到头目可让他回来!”
唐凉引点点头,看着那窗外已经长高不少的合欢花。纳兰性德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自己亲手种的合欢花开得还算不错。
“你可去拜祭雪梅了!?”
“去了那城外的梅林也算是祭拜过了!”
唐凉引没有说话,眼睛紧盯着外头的合欢花,不知为何总是想要流泪。
“冬郎,我若死了,你又该去何处见我呢!”
“你....你莫说这样的话!”
唐凉引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来回头看着纳兰性德,这人眼神越发奇怪了。
“我是说笑的,你莫当真。”
唐凉引伸手帮着纳兰性德将湿了的衣服解开,接过那姜汤想要喂纳兰性德被他一手接了过去。
“张嘴,你喝了姜汤便擦擦身子睡上一觉!你近日来身子越发沉重,太医叮嘱过你莫过劳累,我昨日去颜氏那里看过富格了,这孩子长得越发顽皮!等到几月后你肚子里的孩子出世了,就能同富格一道玩了!”
“嗯!有个兄弟倒也不寂寞了!”
唐凉引话语之中总是透露出一丝悲伤之意,纳兰性德故意将其忽略,日日在她耳边说那自己在外头听来的趣事,以期望能够让唐凉引将这不安暂时放宽。
时值七月初,天气越发闷热,唐凉引的肚子已经大得难以站立,纳兰性德心想只要将这最后一月熬过去,便能够带着已经出世的孩子和唐凉引去避暑了。
“凉引,等孩子出世了,我便带着你们母子俩去避暑去!”
“冬郎,你可想好要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了吗!?他哥哥叫富格,那这个孩子你可要叫什么!”
“叫海亮可好!?”
“海亮!好!你取的都好!”
唐凉引这两天说话越发没了精神,纳兰性德想着这孩子也就这几天要出生了,便早早将要生产的事情物件儿都已经预备了下来,就等着这孩子临盆。纳兰性德终日守在唐凉引的身边不敢离开,这唐凉引这几日晕晕沉沉的,总觉得自己的心里头有什么事情似的。
“凉引,你想不想吃一点东西!?”
唐凉引摇摇头越发懒散了起来,纳兰性德看着她这个样子越发担心起来。
“冬郎,我懒怠动,想喝一点带点甜味的水!你让长安娘帮我弄一些,她弄的好喝!”
“好,那你在这里等我,我自己去端会快一些!你若是有什么事情就叫红儿,红儿就在那边候着呢!”
唐凉引躺在床上看着那纳兰性德走了出去,眼睛觉得很是疲惫想要闭上眼睛一会儿却感觉有人正在看着自己。
“凉引,你可是要走了!”
“走?!我要走到哪里去!”
“我为你付出了太大的代价,现如今你该回到你该回去的地方了!”
那声音是谁?!为什么这么的熟悉,唐凉引闭着眼睛在朦朦胧胧中好像看到那对面站着三个人正在对着自己笑。
“你们....你们...雀灵!”
“凉引,你该醒了,你为了他来,如今三年之期已满,你该回到属于你的地方了!”
“冷雀,是你!雀灵,原来是你!我一直...我一直都忘记了我该做些什么的,我本该一路提醒他莫做那些事情的!”
唐凉引在朦朦胧胧之中忽然见到那雀灵、冷雀和那鹤云,突然一下子所有的记忆都涌上心头,自己当了三年的卢素月,卢素月乃是难产而死,现如今自己也该离开这里了。
“求你们再给我一点点的时间,我想对他说几句话!”
“凉引,凉引,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你看,这是你想喝的甜水,我还让长安娘放得甜了一些呢,你喝喝看这味道怎么样!”
纳兰性德刚进屋门便发现躺在床上手在半空当中乱抓着什么,嘴里念念叨叨的似乎是做噩梦了。纳兰性德赶紧过来抓住她的手,唐凉引猛地睁开眼睛发现是纳兰性德在自己的身边不由得将他的手紧紧抓住。
“凉引,你这是怎么了!?”
“容若,对不起,我不是卢素月!我是唐凉引,我是那个为了你而来的女鬼,我不想骗你的!可是我,我告诉过你的....我来自你之后的几百年,我很爱你,所以....我才费尽心思变成了卢素月。这三年来....”
唐凉引恢复记忆不由得泪如泉涌,生怕自己下一秒便会死去。纳兰性德没有想到这唐凉引突然恢复了记忆变得十分激动。
“凉引,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卢素月了!这才一直叫你凉引,你忘记了吗!?不要紧不要紧,我不怪你,我爱的人是你啊!”
纳兰性德说完这话眼泪滴在了唐凉引抓着自己的手上,唐凉引未曾想到尽是这样的结局。
“容若,我好害怕,我马上就要离开你了!你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你要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不要将一切事情都放在心上,该放下的时候要放下....你要记得,你要记得我说的话,你要放下....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可不要.....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啊!”
唐凉引的肚子剧烈疼痛了起来,纳兰性德紧抓着唐凉引的手,生怕她就这么不见了。齐红听到里头的叫喊声之后赶紧招呼那产婆进来,纳兰性德不肯放手一直抓着那唐凉引,几个人合力将这两人分开。唐凉引死命盯着纳兰性德,直到关上那扇门这才闭上了眼睛。
“公子,你不要这样,大少奶奶一定会平安把小公子生出来的!”
“不!你们不懂,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王婆子招呼了七八个婆子和数个丫鬟挡在产房门外就是不让纳兰性德进去,纳兰性德听着里头的大声哭喊泪如泉涌。方才凉引那话分明就是在跟自己告别了,自己怎么能就这么让她离开了。这才短短三年,为何就这么匆匆。
“求你们了,让我进去吧!让我进去!”
“不行,公子,这男人进产房是不吉利的!再说了,您又不是没当过爹,不会出什么事情的,你放心吧!”
那几个婆子死死将门扣住就是不让人进,纳兰性德无法便绕至后门发现那里也有几个丫鬟挡在那里。
“公子,真的不能进!”
“你们不让我进,就别怪我杀了你们!”
那几个丫鬟平日里只见纳兰性德温文儒雅哪里看过这人血红着眼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心中不由得生出畏惧便让开了一条路。
“哎呀,公子,你怎么进来了。快出去!”
“滚开!凉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莫走,你莫走!”
纳兰性德跪在床边看着唐凉引十分痛苦挣扎的样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唐凉引在痛苦之间听到纳兰性德在说莫走不由得回过神来。
“冬郎,你可记得这世间....啊!这世间....最悲伤的字是哪一个!?”
“是若,是若!”
“可惜....可惜....冬郎....”
“不,你莫走,你莫走!”
唐凉引痛得哀嚎起来,纳兰性德紧抓着这唐凉引越发冰凉的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走了你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啊!”
哀嚎一声接着一声,纳兰性德跪在床前无能为力只得痛哭起来,唐凉引用尽力气反握住了他的手。
“人生若只如初见。冬郎,莫哭....莫哭!”
“凉引!”
纳兰性德大喊了一声唐凉引的名字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孩子的哭声,手握着的手已经失去了气力一般的垂下,纳兰性德模糊着双眼看不清眼前的面容。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公子!”
产房中哀嚎一片,唐凉引却轻飘飘地往上走着,自己试图再去抓住纳兰性德的手,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受控制了。
“凉引,你早就知道有这样的结果,当初何必要来陪着他呢!你当初若离开,如今你还有一身自己的躯壳在!”
以往的桩桩件件涌上心头,唐凉引回头看着那跪在床前的纳兰性德很是不舍。冷雀为了唐凉引耗费了千年道行,如今已经不是当初那仙风道骨的模样了。
“你可后悔?!”
“我不后悔!至少我知道我在书上所读懂的纳兰性德当真就是我眼前看过的澄净的人,我至少听过他的声音看过他亲手写的诗词。我不后悔,纵然他日后灰飞烟灭,我也始终记得他是纳兰性德。”
唐凉引一直盯着那纳兰性德看,轻飘飘地似乎已经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了。
“你如今只剩下一缕魂魄,要往哪里去呀!”
“他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他死后无影无踪无处可寻!”
唐凉引听到这话之后看着说话的冷雀,冷雀是不会骗自己的,唐凉引又欲回头看纳兰性德,却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被高高举起。这是一股很浓的血腥味,自己难道又回到了南冥天池。
“没错,这里又是你熟悉的地方。现在的池水虽然布满了血污,但是还是能看得见你想看的。”
唐凉引急切地趴到血池边看着那里面冷雀为自己打开的结界,自己难产死后并未着急安葬,纳兰性德守着自己的躯壳过了一年春秋,他跟着皇上出使,他变得沉默寡言,他又娶了官氏,富格和海亮都长大了许多.....
“他死后呢!他死后呢!”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细思量。
被酒莫醒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这是他为你写的诗,只可惜后人只知道卢氏,并没有你的存在。”
鹤云背出这一首词来,唐凉引看着那急速过往的纳兰性德的一生想要寻找他死后去的地方竟是空白一片。
“我告诉过你了,纳兰性德死后无魂无魄,归为天地自然之间!你无处寻他。”
“那我又该何去何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