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芬芳杏花浸长安

（1）

出得谷口，大军稍事休息，前面就是大唐军团与吐谷浑人交战的区域了，阙华特意安排各营加强防备，以防遇到吐谷浑人。刚要动身的时候，探马飞骑来报，“前方发现一支部队，不清楚是唐军还是吐谷浑军。”

大军紧张起来。吐谷浑军队勇猛善战，如果此时与他们相遇，必将是一场恶战。阙华下令，把殿后的各营部队调集到前面，集中兵力迎敌。他安排王贵和萨特尔带领一支部队，加上大唐御林军的卫士们，专门护送青阳和母亲离开营地，到山脚下等待战斗结束再回来。大唐御林军的卫士们经过河谷一战，为阙华所部彪悍的战力所震撼，老老实实听从阙华的命令，保护着公主和王妃向山脚行去。

大军摆好阵势静候吐谷浑军队。依照阙华的判断，敌军必是在大唐军队追击下狼狈逃窜至此，也不会料到此地会有军队堵截，不必再做埋伏。他对都罗等说：“我军本就是奇兵，无须再行设伏。而且，军队大败之后，无论如何得打几次硬仗，才能把失去的士气找回来，吐谷浑人正好给我们提供了这样的机会。”都罗深以为然。

不一会，哨作再来禀报，前方非吐谷浑军，而是大唐军队，为首的将军正是执失思力。阙华闻讯大喜，赶紧命人前去通报。

执失思力日夜兼程，为的就是早日见到阙华，自己亲爱的兄长。两人见面，抱头痛哭，终于走到一起了，千言万语，皆在这相逢一泪里了。来不及多言，执失思力面见公主和王妃，叩头谢罪，为自己没有早日前来护驾而自责。路上他已经听闻了河谷恶战。王妃和青阳自然也是十分的高兴——阙华高兴她们就更高兴，自然对执失思力褒奖有加。

“执失将军前来，我就安心了，剩下的路程便是欣赏沿路这大好风光。”青阳道。

仍处作战区域，不可久留，阙华与执失思力边行边谈。执失思力知无不尽地向他禀报了大唐的状况，使他对大唐朝野有了更加清晰深入的了解，特别是颉利、突利二汗归顺之后的状况。圣上李世民虽然去除了他们的可汗之称，但却事事以异性兄弟之尊待之。在所有归顺部族中，突厥一族最为尊荣。两位前可汗皆有封地，专属牧场，保留所部建制，朝廷供应一切用度。阙华听闻颇为宽心。

“汗兄，这是什么样的雅量和心胸呀？敢于让我们的人保留建制，而且就在长安边上，而且给你供应充足。难道他李世民就不怕有朝一日我们暴走而反之？”执失思力问道。

阙华叹了一口气，“弟弟，这里头不光是雅量和心胸，这里面说明的是实力！大唐的国力已经让大皇帝目视寰宇而独尊了。”

“说的对！国力之雄厚，人心之向背，惟有大唐独步天下，要不然各国也不会尊称其为‘天可汗’。”

“那么，弟弟，我有一个答案是肯定的，也有一个疑问是无法思考出答案的，特请教弟弟。”阙华认真说道。

“汗兄不能思考出，我这里也不敢说明白。尽请汗兄指点。”

“我的答案就是大唐一定会谋取西域！大皇帝他要恢复有汉一代在西域的统治。这一点毫无疑问。”

执失思力点点头，这个朝廷上下尽人皆知，不是问题。

“但是，我想知道，我与薛延陀人大战于西域，彼此虚弱不堪，毫无反击之力，大唐为何不趁机西进，轻而易举便可拿下西域？”

执失思力笑了起来，“说句实话，一开始我也想不明白。因为，以前我们在强大的时候，但凡别人相斗，我们是一定要前去插上一杠，能获得多少算多少。我们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赚取利益的机会，颉利尤甚。从我归顺大唐以来，我就在观察李世民和他的臣子们，我渐渐明白了一个基本的治国道理，很浅显，也很实在，但是我们却不会运用。”

“弟弟说的是？”

“那就是仁义立国，经营时间！”执失思力说道。“我的汗兄，我们都不会经营时间呀。一个人要想获得成功，要学会等待时机，抓住机会。而治理一个国家想要成功，那更得会经营时间，更会抓住时机呀。我们可以拿大唐佐证，大皇帝在登基以前，忙于应付颉利日复一日的侵扰，而他一旦登基，对付颉利却是步步推进，步步为营。慢，但每一步皆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阙华闻言，恍然大悟。“是的呀，是的呀，弟弟所言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了。这个道理的确浅显，但是能做到的人不多。夷男比我们厉害，就是因为他比我们沉得住气，会经营时间，终于用耐心把我们给打败了。”

“至于汗兄所言，圣上为什么不出兵西域，从道义上，他绝不会做这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不义之事，天可汗最重他的荣耀。更重要的是，西域林立着众多小国，要想击败都布汗国和薛延陀汗国，得首先去除高昌和龟兹，然后才是剩下的两家。天可汗怎么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这真是一个有智慧的君王。”阙华赞叹道，心里却自嘲自己的问题想的太过简单，只站在自己角度去思考问题，那便不是雄才大略之人。

“哈哈，汗兄这一仗虽败，但是在大唐朝野上下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执失思力看出阙华面有愧色，赶紧说道。

“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惭愧呀。”

“绝非如此！”执失思力正色道。“我兄立国不足三年，却能挥出雄兵十万，治国之能非一般君王可比。我兄精兵三万，堪与薛延陀十万骠骑打个平手，治军之才绝非一般统帅可比。此次西域之战，风云为之变色，天地为之动容，我突厥勇士表现出的能战、善战、猛战，令大唐将士无不佩服。特别是那慷慨赴死的决绝勇气，更是令我突厥儿女闻之痛哭流涕，大唐重臣们谈之，言语间充满了十二分的敬意。圣上在朝会之上，大庭广众之下，点评起汗兄您，那是充满了情谊和欣赏。他把您的勇气比作当年他以一万玄衣勇士对抗颉利之勇，把您的智慧比作他在虎牢关之战之智，把您的仁慈比作他对待天下各国各部族之仁。我的汗兄，在大唐的朝堂之上，我还从未听说大皇帝对哪个将领给予如此高的评价。不光是衡阳公主对您一见倾心，大皇帝对您同样充满了厚爱和渴望，这是我突厥一族无上的荣耀。汗兄今日一旦回归长安，大唐朝野必定欢欣鼓舞，大唐军团也将迎来一位新的统帅，弟弟我愿意跟以前一样，跟在您的鞍前马后，共同去建立不世功勋，在青史上留下我们兄弟的光芒！”

（2）

兄弟二人的谈话渐入佳境。从执失思力的口述里，李世民的形象更加丰满和生动了。阙华的心里，也充满了对这位圣君明主的仰慕。阙华心下更加兴奋，他更不得马上就踏马进长安，拜会天可汗。

正高谈阔论见，部下来报，前方有唐军驻扎，乃李靖部下左领军将军契苾何力将军所部。阙华闻讯大喜，“此乃本汗故人也，快快前去联系，就说我陪护衡阳公主到达此地，让他来见。不，你们不用去通报，我亲自前往，快，带路！”

契苾何力同为突厥将军，乃契苾部首领，是一员猛将。他不愿守在长安闲着，主动请缨参战，李世民委以重任。此次西出河西征伐吐谷浑，是他立功的好机会，他一直冲在最前面。

契苾何力正在犹豫。探作禀报西方川口处有不明军队活动，而吐谷浑可汗伏允却已逃遁于南方大漠，自己手下尚余三千兵马，如何进击让他左右为难。阙华赶到的时候，他正蹲在地上用头盔喝水，身处大漠边缘，燥热令人感到不堪忍受，全军躲在阴凉地里等候命令。

听说都布可汗到来，契苾何力大喜，他本人与阙华也一直保持良好的关系，从未反对过阙华。

“我的拓设，可汗，好兄弟！总算见着你了！”契苾何力大踏步上前，紧紧拥抱阙华，两人热泪盈眶。

“哥哥一向可好？想煞弟弟了。”阙华说道。

“来，弟弟，不要在日头底下站着，来这边阴凉地里坐下说，坐下说，嘿嘿，你比先前黑啦，也瘦啦，我差点没认出原先那个风采硕硕的英雄弟弟，哈哈。”何力拉着阙华的手不放。执失思力上前相认，三人很是高兴，没想到在这个地方会面，乃是异乡故人。

“将军战局如何，应立功不少吧？”执失思力打趣道。

契苾何力嘿嘿一笑，却又唉声叹气。“这仗打的，不够痛快！”

阙华看了看何力，只见他浑身上下皆是沙尘，沾着血迹，显然经历过不少战斗，“哥哥一定劳累了。你不是正随同李靖征吐谷浑吗，怎么孤军前深到此处来了？”

何力一拍大腿，“别提了，一提我就生气！两位弟弟，你们有所不知啊，前日，我带军冒死把薛万撤、薛万钧兄弟从伏允的包围圈里救出，我上万兵马死伤大半，谁知待到击退敌军之后，那兄弟两个却畏首畏尾，吓得不敢再追。眼见大好时机就要丧失，哥哥我不管那么多了，就是这三千人也要带着追。这不，伏允那厮逃遁到大漠以南，我正在发愁如何进击呢？”

阙华点点头，“哥哥的勇猛是弟弟一直敬佩的，天可汗一定会明晓的。”

“谁说不是啊，我就是为了当今的皇上而战，值得去战！弟弟啊，老哥我知道你要归顺大唐了，前几天听大帅说呀派人来接你，没成想是我先接到了你，这是咱两的缘分啊。我说，你归顺就对啦，咱们得为部族的子民们着想，寻一个好地方给他们居住啊。别的不说，原先只有咱们这些首领才能勉强抢个汉族女子做婆娘，现在部族的人跟当地人通婚，只要对上眼那就成啦。哈哈。还有你，我听说衡阳公主瞧上你啦，那可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啊，夷男和西突厥的几代可汗都求过和亲，皇上没给，现下好啦，到了还是找了咱突厥人，你厉害啊，给咱突厥人争气了。弟弟，皇帝会高看你一眼的，早点去长安觐见吧，封官进爵，再回来西域，哥哥陪着你打薛延陀！”

何力热乎乎地说了一大堆，阙华只是笑着听。等何力停住话头，他插话道：“哥哥既然追到此处，下一步作何打算？”

“我这不是正发愁吗？奶奶的，那薛氏兄弟乃懦夫也，手握重兵却畏惧不前，这皇上也是，怎么就用这种窝囊废！不管怎么说，我得打到底，叫皇上看看，我契苾何力是个能打的主，皇上用我就用对了。”

阙华闻言，看着何力勇气百倍的样子，那感觉就跟为了部族而战一样，他们已经把大唐当成自己的国家了，只有为国而战，才有如此强烈的荣誉感和使命感。

何力见他发呆，问道：“弟弟，别愣着啊，你在西域时间久，怎么跨越沙漠，你教给我一个法子。”

阙华斜眼看了看执失思力，笑道：“咱们两都不如执失将军办法多呀，请教他最合适。”

执失思力却不推辞，他本就是大大咧咧的人，“哈哈，汗兄所言不虚，就凭咱们三人，打一个小小的伏允算什么难题。我料想伏允度过沙漠，必定付出了很大代价，失去了斗志，如果你突然追杀过去，一定会势如破竹，大获全胜。哥哥要横跨此沙漠也不是没有可能，关键不在于多少人，而是在于有多少马，多少水。”

“这我都知道，但是要横跨这大沙漠，我心里没底，人加上马，带多少水才行啊？”

阙华接话道：“当年我曾经听萨利二叔讲过一个故事，当年我们祖先争夺於都斤山的时候，大军横跨大漠，水草用完，最后靠刺取马血才度过难关，取得了长征的胜利。哥哥手下现有三千兵马，留下一半在原地，其余人马一人双骑，带足水草，最后阶段可刺马饮血，必会出其不意，全歼伏允，建下不世之功勋。”

何力高兴地拍手说道，“我就知道你们有办法。你们是我们族里最有才俊的人，我遇到你们是好运气，不打胜仗无法对天可汗交待。好弟弟，这里有几坛好酒，我真想先与你们喝上一顿痛快的，明天再越沙漠去追杀他们。可是，要是晚上他们跑了怎么办？”

执失思力哈哈一笑，“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嘛，伏允一定不会跑的。他认为大漠不可逾越，一旦找到一块水源地可以落脚，他不会急着逃跑。快把你的好酒拿来，我们一路上急着行军，都没有来得及喝口好酒呢。”遇到唐军，且伏允部已经遁逃沙漠，这边已经彻底安全了，执失思力不再着急行军。

杀牛烤肉痛饮，全军欢腾。

三人酩酊大醉。阙华详细询问了契苾部归顺大唐之后的情况，也给何力介绍了自己浮图城战败之后的经过。天明之时，三人作别，阙华给何力留下了三百匹战马和大部分水囊，把萨特尔和所部百名勇士派去随同何力出征沙漠。他要锻造萨特尔这把钢刀。契苾何力告诉阙华，李大亮所部就在东面，前行百余里可到，李靖已经接到旨意，由李大亮陪同阙华将军和公主进京。何力远征，果真在最后三天依靠刺马饮血，度过沙漠，以千五之众破袭毫无防备的吐谷浑伏允可汗，牛马羊驼十万头，立下吐谷浑之战的首功。

两天后，阙华带领部族万人与李大亮所部汇合，接受唐军的保护，浩浩荡荡向长安进发。

（3）

这是一次多么美好的回归之旅啊。浮图城军所有人的心都安定下来，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从未有过的踏实、从未有过的愉悦——再也不用害怕敌人袭击自己的帐篷，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抢掠自己的牛羊，再也不用考虑明天会漂泊到何处。队伍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眼中的风景是新鲜、新奇的，但是却一点也不陌生，脚下的土地似乎早已扎根在人们的心里，给人们以力量，给人们以勇气。

走着、走着，离大唐越来越近，不少人眼中却涌现出泪水。西域，可爱的家乡，就要跟你告别了——那雪山、草地、戈壁、大漠，那盛开的铁线莲、干支梅、藜芦、雪莲花，那长碧的晴空、肆虐的风沙、奔腾的河水、无垠的繁星，那羌笛呜咽，那驼铃声声，那金戈铁马，那流浪着的背影——西域，难道就要这样成为脑海中永远的记忆吗？

阙华一样充满伤感，他安慰部族的人们：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带你们回来的，这次不是永别，只是告别，不是结束，只是开始。青阳显现了大唐公主的风范，她不再乘车，开始骑马，跟随阙华深入到每一个营地，每一个部族，把她的微笑传递给老人、妇女和儿童。她让李大亮从路过的州县征调了不少的布料绸缎，分发给妇女们，教会她们做汉族的衣服，给士兵们和部族子民每人换上一身新衣服，队伍里喜气洋洋。人们从公主明朗的笑容里，感受到来自大唐朝廷的友善和爱，队伍从短暂的伤感里摆脱出来，又充满了欢声笑语，人们憧憬着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阙华和青阳相依相偎，双栖双飞。两人有一次深入的对话，话题是青阳挑起来的：“阿华，长安虽大，可怎么也比不上西域那么辽阔，时间久了你会不会闷啊？”

“怎么会呢，我有你，还有我们的孩子呢。”

青阳一脸羞涩，却很高兴，叹口气言道：“我怎么会把你栓到家里？男人毕竟还要以国为重，皇上不会埋没你这样的人才呀。他跟我唠叨过好几次啦，说阿史那阙华是不世出的人物，先让你在西域征战几年，等你回到大唐他要好好用你，用足你的长处。再说，他是我至亲的二哥，你不帮他，还有谁更能帮他。我始终以二哥为自豪，千古一帝，青史留名，你注定也会在史册上留下名字的。”

“那就把你和儿子们一块在史书上写上，咱们一家都有名字。”

“我才不稀罕呢。我就在家里操持家务，教教孩子，别的什么也不管。要说大唐的朝廷里也很复杂，整天吵来吵去，让人不得安静。我早就想好你的去处了，你回去光管打仗，别理政务，我就在家带孩子，咱们呀，光给皇上出力，不搀和他那些事和那些烦人的大臣，这样啊谁也不敢把咱怎么着。”青阳给阙华说着自己的小算盘。

阙华看着青阳变得像个小女人似的唠叨，心里热乎乎的，他抱着青阳亲了几下，“好，就听公主大人的，我也想替皇上打仗，打仗是我的强项，我会打很多胜仗，给你在皇室里挣足脸面。”

青阳白了他一眼，“我是怕你觉得憋屈，从一个可汗到一个将军，总有些落差，我才不在皇室里争脸面呢。咱就是咱，管那么多作甚，我李青阳抬眼看看谁，那也得我愿意。”

阙华涎着脸附和道，“那是，那是，谁敢惹衡阳公主，那是吃了豹子胆啦。今儿我就吃一次豹子胆。”说着，手不安分起来，抚摸着青阳如凝脂般的身子。青阳娇吟着半推半就，两人拥做一处，天地交合，一帐春色融入静谧的草原之夜。

入夜，青阳已经沉沉睡去，阙华半梦半醒间，看到父亲向自己走来。十年过去了，父汗似乎更加苍老，眼中隐隐带着忧伤。

“我的儿子，难道你真的要归到大唐那边，为李世民而战吗？”

“是的，父汗，儿子心意已决，我要归顺大唐，为自己可怜的子民寻一个去处。”

“咳，我们突厥人难道没有别的道路可走了吗？昔日的辉煌难道真的是昙花一现，短短数年便葬送了我强悍的金山汗国？为父心有不甘啊。”

“请父汗恕罪。孩儿虽力量微薄，却已经是拼尽全力维系我突厥一族的荣誉了。孩儿有几句话想告诉您，我汗国之灭，人祸大于天意，自身纷乱引来外部侵袭。灭我者，乃薛延陀而非大唐！父汗，您要明白，汗国之灭非族群之灭。降唐各部，无一例外得到优抚，尊享高位，册封土地，人口壮大，还有比人丁兴旺这种吉兆更有说服力的事例吗？倒是孩儿我这几年东奔西突，勉强拼凑了一个汗国，结果把十万部族拼得只剩一万，对比突利和郁射那里的蓬勃气象，我心里有愧呀。”

处罗慈祥地看着儿子，待要说点什么，又没说出口，叹息一声，慢慢隐入黑暗中。

阙华喊着父亲，却再也看不到父亲的身影，阙华心乱如麻，“父汗对我归顺大唐终归还是心存不满啊。”

“我的孩子，你不要烦恼。”萨尔曼奶奶的声音传来。阙华抬头看去，只见萨尔曼奶奶站在远处冲自己微笑，声音清晰地传到自己耳边。

“是萨尔曼奶奶！奶奶，好久没有见您啦，您现在好吧？”

“我很好。孩子，你做的事情奶奶都看到了，你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奶奶不是教给你一首歌吗：只要心里有光，就会有方向。孩子，你天性向善，智慧无比，是我们突厥人的骄傲。奶奶要告诉你，将来只有你，才能把薛延陀人加在我们突厥人身上的耻辱还回去！去吧，去大唐吧，那里有我们突厥人生存下来的地方，有你想要的一切。解开你心里的疙瘩，只有你自己。只要你认准了这条道，就不要怀疑自己。每当心存疑虑的时候，看看跟在你身后的那些可怜的部族子民，看看那些忠诚于你的身经百战的勇士，就知道你该作如何选择了。奶奶走了，记得那些歌谣，经常唱唱，奶奶就会听到的。”

“萨尔曼奶奶，别走，奶奶！”阙华喊道，萨尔曼笑眯眯地挥手，消失了。

阙华大汗淋漓，睁开了眼睛，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梦，但又觉得不是一个梦。不管是不是梦，或许，自己心中有早晚要有一次与自己的对话，父汗就是另一个自己，萨尔曼奶奶的话代表了自己最好的选择。

旁边的青阳翻了一个身，低吟道：“阿华，你做梦了？”

“没，你睡吧。”阙华轻轻握住爱人的手，深情端详着灯影下青阳脸庞秀丽的轮廓，心中充满了甜蜜的忧伤，哦，我的爱人，我真的回来了，再也不离开你了，永不。

阙华拥住青阳，心里轻轻唱起萨尔曼奶奶教给他唱的歌谣：

心里有光

就不会迷失方向

黑暗总有尽头

高山亦可见巅峰

心里有光

就不会放弃希望

就能找到方向

（4）

“宣：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阙华上朝觐见！”胡德意高声宣呼。

今日大朝，阙华第一次作为朝廷官员上朝议事，李世民选择这样的日子让阙华亮相，显然是有意为之。此时，已经是阙华到达长安整整三个月之后了。

贞观十年（公元636年）四月初，经过长途跋涉，阙华所部到达长安。一个月前，阙华所属部族到达灵州，就地安置在黄河以北水草丰茂之地，就此世代定居下来。

阙华带军行至长安，大唐给予了阙华至高的礼遇。明德门外，宰相房玄龄、中书侍郎岑文本代上迎接。胡德意宣旨，谕旨阿史那阙华“器量高远，识用宏通，人品贵重，明智之才，忠良信义，可堪大用，”封左骁卫大将军，所部各将皆有封号，兵马屯于皇家苑囿，拱卫皇宫。

皇帝赐婚衡阳公主，封驸马都尉，佩刀上殿，夜值玄武门。浮图城军的将领们也得到了优厚的封赏。一时间，朝廷上下无不议论纷纷。皇上给予阿史那阙华的殊遇，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就是原先归顺的突厥贵族们，也不免心存艳羡。话传到李世民耳朵里，他一笑而过，不置可否，时间会证明他的一贯正确。

皇帝的显爱征服了阙华，“我不过是走投无路之后归顺的一降将耳，尚未为大唐建得丝毫功业，竟得如此恩宠，天可汗的胸怀真如天域般广阔。”太宗一代帝王的风采散发着迷人的魅力，那些满腹经纶的文臣、八面威风的将军、独霸一方的部族首领、册封塞外的可汗，觐见皇帝无不屏声静气，垂手伏耳，认真聆听皇帝陛下的谕示。大唐泱泱帝国的雄厚国力、雄魄和自信，也让阙华感觉到了居于世界舞台中央的荣耀。每当率军操练出征，长安城全城上下那张信任爱戴的目光，令他倍感亲切和振奋。

李世民下旨赐阙华一套驸马府邸，阙华和青阳夫妻举案齐眉，共享天伦之乐。期间，李世民与皇后数次与阙华夫妇小聚，太宗拍着阙华的肩膀笑道：“朕与你彼此熟悉，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十年八年了。朕说过，最晚归来的骆驼力气最大，迟来的英雄最难得，归来就好啊。说起来朕还要感谢自己的三妹，不是她亲自出马，你还不知道要在西域再怎么折腾，是她，硬把你拽回来了。”青阳拉着皇后聊天，一个劲称颂二哥千古一帝的风范，天可汗的威名在西域广为传播，又不露痕迹地夸奖阙华人品多么多么好，本事多么大。李世民忍不住点破了她，“三妹是既谋国也谋家，你家夫婿已经够本事了，还要朕怎么再封赏夸耀，好东西朕给你们家留着呢。”阙华赶紧向太宗请命，太宗让他安心在禁苑练兵，机会有的是。

阙华这位天可汗有了直观的认识。李世民对阙华的身世和成长经历了如指掌，对阙华每次大的战役都有记忆，并且作出精确的点评。他告诉阙华，好的统帅应把战略高远与战术精准完美结合，方可百战不殆，取得最后的胜利。“李靖可为你师，待其清除吐谷浑回朝之后，你可到他的府上，学习他的军事思想和用兵方略，明心智，长本事。李靖之后，大唐的西域，朕要靠你，而不是别人！”太宗论述大唐包容天下的胸怀，豪言自己要建立一个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多民族帝国，雄立东方的决心，太宗言道，“朕的祖母就是鲜卑人，朕的血脉里便流淌着鲜卑族裔的血，在朕看来，没有华夷之分，只有一个华夏的大家庭。”他寄言阙华：“突厥人久居大漠，天性自然散漫，内陆生活虽然安逸，但是时间一久，难免有人会怀念原先天广地袤、无拘无束的生活，你要带好头，教化自己的部族，融入到当地社会中去，给朕立个模范样子。”他告诉阙华，要选择大朝的日子，让阙华在朝堂之上亮相，叫天下的百姓知道大唐新增添了一员虎将。

闲暇之余，阙华先后拜访了突利、郁射、执失思力等突厥故交，众人自是十分高兴。畅谈中阙华意识到，对大唐统一多民族的国家，众人有着高度的认同。突利告诉阙华，“大唐给予了归顺的突厥各部以优厚的待遇，国家增添了很多负担，有的部族还不满足，争相向皇上要待遇。这件事要引起我们的重视，我们要教化我们的子民学会新的生活方式，自立自足，为国家奉献我们的一份力量而不是成为累赘。”这些话引起了阙华的思考，他派人赶往灵州，敦促所属的几个部族安心劳作和放牧，早日融入到当地社会中。他渴望在大唐的社会秩序中有突厥人好的声音，而不是一味给国家增添负担。

长安，随着大唐国力的进一步提升，繁华程度较之五年前阙华他们来时更上层楼。阙华的将士们则带着好奇的目光逡巡于皇家苑囿，这美丽的皇家园林让他们感到惊羡，好多人都如同在梦境中生活。

皇家苑囿是禁苑，位于长安正北方向，泾水、渭水、浐水、灞水、永安渠五水汇聚，乃长安龙首原之龙头，阙华所部接替原先驻扎的御林禁卫驻扎于此。

这日上朝之前，队伍换上崭新的大唐军铠甲，面貌士气焕然一新。将士们整齐列队，阙华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

“弟兄们，你们知道我军屯兵之处是什么地方吗？”

“皇家苑囿！”公孙游大声回答。

“对！皇家苑囿，皇家禁地，只有皇室宗亲才能到的地方。你们知道原先是什么军队驻扎在此处吗？”

“御林军。”有人喊道。

“对！是御林军，拱卫皇宫内城的军队。那你们知道为什么皇上要把咱们派到这里接替御林军吗？”

“这个，不知道。”康九鹿说道。

“代替御林军守护皇宫呗。”萨特尔喊道。

“对！我们接替御林军守护皇城。但是，请大家想想，为何皇上要让我军驻守于此拱卫皇宫呢，我们替皇上打过哪怕是一次战斗吗？为大唐出过力吗？你们连皇帝是啥样都没见过，愿意为他效命，为他牺牲吗？那御林军的卫士，可都是皇上从军中千挑万选、武艺精湛的军人，最重要的，他们忠心耿耿，随时准备为皇上献出生命，为国家献出生命！我们归顺大唐，寸功未建，皇上却把皇室的心腹之地让我屯兵，给我等以高官厚禄，这说明了什么？”

不少人摇头，阙华接着说道：“你们不要摇头，要学会动脑子。这几天不少兄弟问我皇上封的官多大，是几品，还与别的部族比较，说咱们的官小了。既然你们关心这个问题，我就借这个机会跟你们说说。先说这驸马都尉，不是因为我娶了公主，就叫驸马都尉。这个官职呀，是从汉代汉武帝时始置的一个官职，驸，即副，驸马都尉，掌副车之马。皇帝出行时乘坐的车驾为正车，而其他随行的马车均为副车，正车由奉车都尉掌管，副车由驸马都尉掌管。知道了吧，皇帝出行，我军将来是离他最近的，随时准备护卫皇帝。你们想，如果皇上不信任我，他会把最近的车辆交给我掌管吗？还有，我封的大将军之职，叫正三品，三品还是两品，本将军压根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位置重要，这个官职是专职护卫皇宫和朝堂的。皇上谕旨，让我镇守玄武门，佩刀上殿，他说我战在那里，他睡得更踏实。你们知道，只有尉迟恭和秦叔宝这两个跟着他打天下的将军才得到值守寝殿的荣誉，我刚刚回归，皇上便如此信任我，这是一份莫大的荣誉啊，这也是全军的荣誉。我想告诉你们，我将誓死捍卫皇帝的信任，有胆敢犯上者，我手中的宝刀必斩之！”

“明白了皇上封给咱们的官职意味着什么，便能想清楚皇帝要咱们干什么，皇帝，要咱们去守护他！我要告诉大家的是，皇上对待我等，从一开始便是毫无底线的信任，毫不设防，他，先把自己的心交给我们了！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对我军的战力，他毫不怀疑，对我军的忠诚，他更不怀疑！兄弟们，皇上这是在用这种方式培养我们啊。皇上的心胸，比我们西域的天空还要广阔，皇上的眼光，比翱翔的雄鹰还要锐利！因为，我浮图城军，本就是一支强悍而忠勇的部队，从碛北建牙，到可汗浮图雄起，再到落魄高昌，无论何时何地，我们始终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道义和民族是我们钢刀上闪耀的两束光芒。皇帝的信任让我热血沸腾，除了赤胆忠心报国，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大唐军团里的一员，我们要成为其中最出色一支军队，上不负皇恩，下不负子民，为国而战，死命尽忠于天可汗！”

“为国而战，效忠于天可汗！”将士们深受阙华的鼓舞，齐声高喝。

“直到现在，你们有人还叫我大汗，我听来很是不适。我是大唐的将军，你们也是大唐的将士。我们的灵魂不再孤独地游荡在草原上，我们历尽苦难终于找到了家园。我不管我这个将军是什么品级，你们也不要与那些部族比较谁封的官大，我要的胜利，是军功！只有胜利才能证明我们的存在，证明我们的价值！”

“胜利！胜利！”将士们的吼声回荡在苑囿中，一天的操练就此开始。遵照太宗的嘱托，阙华加紧操练所部人马，他要锻造出一支忠于皇帝、能战善战的国之利刃。

……

“大将军，别愣着啦，跟着公公我上朝吧。”胡得意宣召完毕，看着阙华一会子愣神，轻声提醒道。

阙华从思绪中回过神，他正甲，把住宝刀，把要在朝堂之上献给皇帝的佛祖经帛再仔细揣摩一下，挺胸抬头，目不斜视，跟在大太监胡得意身后，从承天门起步走去。

百步之遥，在阙华看来却是那么漫长。他走着，望着，想着，他看到了查青河谷盛开的杏花，杏花的芬芳浸透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熟悉的亲人们笑着，喊着，向他走来；

他看到了都鲁伦河奔涌的河水，象突厥人生生不息的潮流，滋润着草原，被草原哺育着，沿着天定的命运轨道流向远方；

他看到了碛北飘扬的牙旗，不眠的星空下，沸腾的篝火旁，有渔衣紫舞动的身影，她笑了，笑得那么灿烂，那么迷人，就像阿勒泰山上的雪莲花，纯洁无暇；

他看到了可汗浮图上空的云彩，绚丽多姿，自由自在，仿佛在召唤他早日回到西域，那可爱的家乡，骏马奔驰，战鼓震天，一抹晚霞映红天际，大唐军团的旗帜飘扬在西域的地平线上------。

缀记：贞观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唐太宗诏令礼部尚书、江夏王李道宗，征发朔，并、汾、箕、岚、代、忻、蔚、云9州兵马镇守朔州（治善阳，今山西朔县）；右卫大将军、代州都督薛万彻、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征发胜、夏、银、绥、丹、延、踯、坊，石、隰10州兵马镇守胜州（治榆林，今内蒙古准格尔旗东北黄河南岸十二连城）；胜州都督宋君明、左武侯将军薛孤吴，征发灵、原、宁、盐、庆5州兵马镇守灵州（治今宁夏灵武西南）；又命执失思力征发灵、胜2州的突厥兵，与李道宗等人相互呼应，以备薛延陀。

贞观二十年正月初八，夏州都督乔师望、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进击薛延陀，大败之，俘虏2000余人。六月十五日命李道宗、阿史那社尔为瀚海安抚大使，执失思力率突厥兵，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统领凉州及胡族兵，代州都督薛万彻、营州都督张俭各率本部兵马，分兵几路，齐头并进，进攻薛延陀。代州都督薛万彻、营州都督张俭各将所部兵，分道并进，以击薛延陀。拔灼溃逃被杀。李道宗率兵渡过沙漠，杀干余人，乘胜追击200里。回纥、拔野古、同罗、仆骨、多滥葛、思结、阿跌、契苾、跌结、浑、斛薛等铁勒11部酋长相继前来请求归附唐朝。求置唐官，同为编户，并设州郡。唐灭薛延陀，使北部边境从此得到安定。（该内容摘自百度“唐灭薛延陀之战”）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