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寓的去世,对于李克用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李克用天性豪爽大气,很有英雄气概,但同时他也沾染了许多草原民族的习性。
李克用脾气暴躁,平定黄巢之乱时,他在诸将中年纪最小,战功最大,因此养成了自负的性格,手下服侍左右的每有小过,就要受到李克用的鞭打责骂。
但是李克用好歹有个优点,他对于部下的武将很是苛责,对文官却优容宽忍。大概李克用也意识到,让武将掌握权力会把天下搞成什么样子。
李克用是从蔚州开始发迹的,从那时起,盖寓就跟随在他身边,并越来越得到李克用的信任。自当年平王行瑜与李弘益见了一面之后,李弘益知道盖寓好美食,于是就送了两名厨师给他。
因此在河东,盖寓宅中菜肴饭馔最是精美,甚至李克用的正妻刘氏,每逢春节,诸将官员奉献美食,刘氏非盖寓家的年献不食。李克用夫妇每次到盖寓家,就像回到自己家中一样,对他的恩宠可以说是无人可及了。
这几年朱温对河东逼迫越发得急,盖寓出力甚著,劳心劳力之下,终于病倒了。在病倒前,他苦劝李克用,只说大唐犹在关中,不宜与契丹北虏相见,然而李克用最终也没有听进去。
差不多十年前,由于李克用的奏请,当时在位的唐昭宗正式加封刘仁恭为卢龙镇节度使,刘仁恭名正言顺地据有了幽州军政大权,不再听命于李克用。
而当时的契丹,正处于遥辇氏钦德可汗统治时期,二十多岁的耶律阿保机,靠着伯父掌权的关系,迅速崛起,先后战胜了小黄室韦、越兀、乌古、山北六奚、比沙弗等邻近的小部落,被任命为夷离堇,即本部族的军事首领。
然后耶律阿保机击溃了不服自己的部族豪强,继承了伯父的于越一职,于越是契丹官职,地位仅次于可汗,高于夷离堇,相当于中原王朝的宰相。
刘仁恭的地盘与契丹相邻,而耶律阿保机接连在四周小部落取得了军事胜利,于是将目光投向了更加富庶的幽州。刘仁恭从来是个不肯吃亏的,于是他采取了积极的应对措施。
每年秋天霜降前后,刘仁恭就派出幽州骑兵,深入契丹地盘,放火大肆焚烧草原,将牧草烧得干干净净,导致契丹这个游牧民族的马匹多有饿死。
耶律阿保机大怒,于是派遣他妻子的兄长耶律阿钵带领万余骑兵入寇榆关,也就是山海关。刘仁恭派部下大将刘雁郎和儿子刘守光紧急支援平州。刘守光见契丹来势汹汹,于是设了“鸿门宴”,邀请耶律阿钵,商谈议和。
耶律阿钵也是个实心眼,果真只带了少量的人前来平州城外帐篷内与刘守光见面,结果跟随前来的部族将领刚落座,刘守光预先埋伏的甲士就跳了出来,将一行人劫持到了城内。
城外的契丹人吓坏了,耶律阿保机对部下极其严格,现在主将被擒,他们还能有命活么?于是聚在城下大哭,请求以五千匹战马赎买之,接到消息的刘仁恭自然不许,于是无奈的钦德可汗,下令乞盟并驱赶牛羊贿赂,总算将耶律阿钵等换了回来,然后十余年不敢再犯边。
刘仁恭一手“牛酒之会”,使得边境安宁十多年,他又与李克用翻了脸,占据了河北数州,一直打到了沧州,直到遇到了朱温的阻击。
而耶律阿保机一直想要占据中原,但是刘仁恭拦在幽州,契丹不敢轻易南下。直到两三年前,李克用被朱温攻击甚急,甚至太原都差点儿守不住,于是他存了北奔云州,投奔契丹的心思。
李克用曾派出使者前往联系,但最终被李嗣昭苦苦劝住,李嗣昭等统兵大将四面反击,总算是将朱温军队赶出了太原。
但是李克用与契丹的接触,让野心勃勃的耶律阿保机意识到,若无法攻破卢龙镇,或许以河东为跳板,寻找到另外一条进入中原的道路也说不定,因此这几年他比李克用更加上心。
当大唐平定伪蜀的消息传遍天下,李克用觉得,哪怕他现在是大唐官方承认的晋王,只怕未来依旧要被李弘益所攻打。作为地方实权派,李克用心里很清楚,现在他和李弘益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朱温。
一旦朱温被灭,以李弘益一贯以来的表现和言论,只怕下一步就是大唐要收回自己在河东的统治权。人都是为了自身利益考虑的,于是李克用最终动了心,要与耶律阿保机见上一面。
这也是盖寓一直苦劝李克用的事情,在老将心里,李克用受大唐册封,就要做大唐的忠臣,他不希望李克用走上一条错误的道路,转而去与契丹蛮族结盟。
李克用对于李弘益出兵剑南道其实很不爽,在他看来,朱温才是大唐的心头大患,王建不过癣疥之疾,如果李弘益肯早早发兵东来,或许他与契丹的联系会晚一些。
于是李克用趁着盖寓卧病,不顾其余官员反对,在八月抵达了云州,与耶律阿保机见了一面,彼此约为兄弟,寻求与契丹的结盟。
结盟的细节还未谈妥,李克用得知盖寓病逝,再也顾不得许多,连忙赶往太原,他很是伤心,因为这个世间懂他的人,本就不多,现在又少了一个。
耶律阿保机原本以为总算得到进入中原的机会,哪知盖寓的去世,李克用半路退回,他无奈而又悻悻地返回了辽水行帐。
在缅伯高被派了出去,前往河东太原的时候,李弘益忙忙碌碌,又去灞桥附近视察,接到兵部尚书徐绾的通知,连忙赶回城内,总算是见到了病危的徐彦若最后一面。
唐昭宗李晔被朱温所弑,这对徐彦若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从那以后,他的身体就一直很不好。但他作为昭宗时代的宰相之一,可以说是李弘益主导的新唐为数不多的老臣之一。
因此徐彦若以学部尚书兼长安大学校长,入主内阁,为了长安大学的建设,费劲了心思,年初的一场春寒,年纪大了的徐彦若病倒了。
当匆匆赶回的李弘益见到徐彦若时,这位老臣死死地拉着李弘益的手,惨白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浑浊而无神的眼睛盯着他,艰难地说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句话:“季…勿忘…初心!”
这是李弘益第一次见到临终前的人的模样,徐彦若似乎坚持着等待着李弘益的到来,他费劲了所有的气力,说完这句话,喉咙动了一下,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从胸腔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气,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太医院的御医凑了过来,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悲哀地摇了摇头后,徐府上下,响起了巨大的哭泣声,早已经准备好的写有“当大事”的白幡迅速立了起来。
李弘益握着徐彦若渐渐冰冷的手,颓然地半跪了下来,他知道徐彦若坚持到要见自己并说出这句话的意思,是希望自己像当年在长安第一次见到徐彦若的时候,说出的那一番豪言壮语。
李弘益扶持李柷登基,虽然他改组制度,设立内阁,可是天下人都知道,他就是大唐的权臣。很多人在私底下或直接或婉转地希望李弘益取代大唐,自己来做皇帝,都被李弘益拒绝了。
徐彦若不知道李弘益心中的真实想法,他只知道,只要自己这一般老臣还在,李弘益就会恪守本分。天下混乱得太久了,谁来统一天下,如今的大唐官员,都把希望放在了李弘益身上。
所以李弘益的一系列改革,哪怕触犯到了很多世家大族的利益,却依旧得到了内阁及百官的支持,就是因为有徐彦若这样的榜样,在其中协助调和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
看来,徐彦若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不希望李弘益称帝的,更希望他像是郭子仪那样,做一个中兴大唐的人物。
徐绾擦了擦泪,双眼通红,走上前来,告了一句罪,轻轻地将还在握着李弘益手的徐彦若双手拉开。李弘益原本心乱如麻,此时才恍然惊醒,看了看徐绾,又看了看床上的徐彦若,泪水顿时就流了下来。
从玉门关起兵,到见识了归义军内部的权力争斗,李弘益在收复凉州之前,就四处寻找在朝廷的靠山。最终谁也没有想到,最大的奥援居然是徐彦若。
想到徐彦若多年来对自己的照看照顾,哪怕其中有许多变故和动摇,徐彦若最终还是选择了和自己站在一起,并且对自己的发展壮大极力支持,李弘益突然觉得更加伤心了。
弘武二年秋末,盖寓被大唐朝廷追赠为太师,并封成阳郡公,可谓是尊显之至了。而徐彦若则被追赠为太保、齐国公,又加谥“文襄”。
《逸周书》云:道德博闻曰文,慈惠爱民曰文;甲胄有劳曰襄。以徐彦若的学问和他在山南西道节度使任上所作所为,足以当得了。
这个谥号是李弘益所选,而徐彦若也成为了有谥法以来获得“文襄”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