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人发廊在清平镇最繁华的商业街,老远就看到两个旋转着的红白蓝三色灯柱,在早春的风中扭曲,变幻。无名骑士将吴楚楚送到发廊门口,连车费也不要,只求记者小姐别对人说是本人带你来的,一踩油门,飞快地走了。 一般发廊多是一些不大的门面屋,简单的装修。眼前却是间白色的欧式精装屋,“丽人发廊”几个字是粉红色的行草,招牌之上是一幅半人高的女人头像,大沿帽下长发飘飘,只有写意的寥寥几笔,已勾勒出一个时髦女郎的风韵,显然是专业人士设计的,十分前卫。
吴楚楚吸一口气,款款步入发廊,对身着粉红超短裙的前台说:“靓女,我想请霞姐帮我设计一款发型。 ”
说罢心中惴惴。由于街头抢包、抢金链案件频发,女孩们外出时,手袋里一般不带太多现金。她不知包里这点存货,能否应付老板娘的手艺。 她那女学生式的白衣黑裙,确不像有钱的主儿,但在务实低调的广东,你不能以貌取人。前台接待员一时搞不清这仪态万方女郎的来路,恭敬地说,“对不起,老板回老家了。”
“几时回来?”她极力抑制内心的失望。
“不知道,我给你介绍个手势好的师傅好吗?”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也许可以采访个把知情人,“先看看你们有哪些项目。” 接待小姐将吴楚楚领到里头工作间,让她在沙发上坐下,奉上价目表,送上热茶。
午餐时分没有客人,几个洗头妹在空荡荡的工作间说笑打闹。楚楚佯作研究价目表,眼角一直瞟向这些女郎。
洗头妹一色的大胸,细腰,长腿,她们下身是黑色皮短裙或短裤,上身则是紧身薄毛衣,颜色不是水红,便是鹅黄,五色迷乱中,愈衬出大腿雪白,曲线玲珑。
只听一个对着大镜子左照右照的披肩发女孩娇嗔:“我今天的眼线画得不好,看上去不够清纯。”旁边的粉衣女笑道:“没关系,你看霞姐不画妆,照样大把男人围她转。”另外的黄衣女说:“太漂亮也不好。何总那个黄脸婆,硬是赖霞姐勾引她老公,这些本地女人真麻烦。”
楚楚不由凝神细听。
但听披肩发叹道:“霞姐这次回家避风头,不知几时回来?”粉衣女说:“应该不会很久吧,那恶女人自作自受,搞不好就被打靶啦。”
楚楚心道:机不可失!
她做出好奇八卦状,热切地说:“哎,外面都在说,何老太抱回的那对双胞胎,就是霞姐生的,真的假的呀?”
那几个女孩子一齐回头,向她翻了翻白眼,啐道:“哪有这种事!”
粉衣女用鼻子“哼”了一声,说:“谁不知道何家那只母老虎有疑心病,我们霞姐怎么会去招惹她老公?”黄衣女说:“在那些本地女人眼里,凡是外来妹都是北妹,是‘二奶’,是……,呸!”那披肩发正在给自已编两条麻花辫,端详着自己镜中的“民国少女”造型,骄傲地说:“‘二奶’又怎样?你们没本事守住老公,就会赖别人。喂,你们说,我梳两条辫子是不是更纯情点?”黄衣女“格格”笑了起来,拍手说:“我说你今天怎么转了性,一心一意扮清纯?肯定是等昨晚那个技术员。”
难道又是一出《茶花女》?她看大仲马这部名著还是高一,曾经为那段凄美爱情难过了数天。书中,一个叫阿蒙的年轻人爱上美丽名妓玛格丽特,后者甘愿为他洗净铅华,过俭朴生活。然而男方家长极力反对,玛格丽特忍痛离开恋人,在肺痨中香消玉陨。
可是,粉衣女的话,让楚楚立即意识到自己的书生气。她笑道:“好个装神弄鬼的小妖精,男朋友可以从这里排到东江了,还在那小傻瓜面前扮纯情呢。”
披肩发赶着粉衣女便打,粉衣女边逃边嘲笑,其余女孩或拉架或帮腔,一时店内娇声浪语,五色流动。
楚楚以前只是听说,不少发廊兼作人肉生意,对这类女人,她了解得很少。虽然江湖传言南滨“繁荣娼盛”,她因工作关系也出入过一些歌舞厅、夜总会,但她跟这类女人的生活基本没有交集。
她知道到南方碰得头破血流的女郎很多。贫穷、繁重的工作、养家的压力、好逸恶劳……大把理由让她们出卖自己去换钱。她们以夜当昼,远离熟人,不谈真爱,活在警察及性病的阴霾下。她们最大的欣慰就是过年的时候,衣着光鲜地回家,展示她们在南方的“成功”。
原以为,这种情色场所一定肮脏凄惨,暗无天日,看来是读书读呆了,眼前这些女孩无所谓的态度,嗔声浪语,俗艳的打扮,敞开的大门,流露出一种毫不掩饰、无所顾忌的厚颜自得。
古代的奴隶市场,是否也是这么欢快杂乱?
她正在看得起劲,一只粉色缎面拖鞋突然劈面飞来。饶是吴楚楚反应敏捷,一把接住“暗器”,仍是吓了一跳。
不待客人喝斥,披肩发已在连声道歉,众人似乎刚意识到有客人在场,七嘴八舌地问:“靓女,洗头,还是剪发?” 她把拖鞋放到地上,彬彬有礼地说:“霞姐不在就算了,再见!” 接待员一直将她送出门,似对送上门的生意黄了不甘,一再相邀:“欢迎下次再来,记得再来哦。”
楚楚走进一家大排档,叫了个腊味煲仔饭,一盅花旗参竹丝鸡汤,好好地犒劳了自己。带着对人性的悲悯,带着成功的喜悦,她登上从清平返城区的公交车。
车厢的空调坏了,又热又闷,流行曲太俗,乘客太挤,可她看不见,听不到。她整个身心伴随车身的节奏,跳起了胜利的舞蹈。
她不赞成那些女孩子的谋生方式,仗着青春赌明天,轻浮嚣张。瞧那一张张涂着寇丹的红唇,嗔声浪语,无所顾忌,但是,从这些大嘴巴里漏出来的,应该是事情的真相。
想到这单“慈母杀子案”引发的新闻大战,她又替同行们惋惜:饶是尔等平日里奸似鬼,也要喝何雄才婆娘的洗脚水!信她说什么她要带走孩子,是不想将他们留在世上受苦。怎么就没人想过,这女人是因爱生恨,用玉石俱焚的方式来报复。
何雄才的泪眼不时浮现在眼前,这个可怜的男人,被老婆的猜嫉折磨,注定要一辈子失去欢乐了。
回到宿舍时,已近黄昏,窗外的云霞变幻无定,无限的奇诡。吴楚楚难抑初战告捷的激动,拿出稿纸,写下这篇特稿的标题:《美狄亚的报复》。
美狄亚是希腊神话中的悲剧人物,科尔喀斯国王的女儿。她痴爱丈夫,可是后者移情别恋,另娶佳人,美狄亚激愤之下,杀死了两个亲生的孩子,杀死了新妇……
写下这个颇有寓意的标题,楚楚便被难抑的悲愤主宰了,她洋洋洒洒,写下她在清平镇的所见所闻。还原真相的激情在胸中澎湃,她把它们一一按落在面前的稿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