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小了一码的制服才发现,原来并不是里面一件衬衣外面一件线衣,而是在领口三角区缝了一块布,看上去好像是两件。而我身上的这件也不知道是谁穿过的,身上浓厚的孜然味道像是一个卖烧烤的,我强忍恶心把它套在背心外面,只想坚持到下班回去好好洗洗!
燕燕早上来了之后却并没有通知我进后厨学习,而是让我先把大厅的桌椅全部擦一遍。工具是现成的,戴上一副一次性手套,一共三块抹布和一个装有洗洁精的小喷壶。程序就是不论桌子是否干净,都要按顺序,先用最脏的褐色抹布擦一遍桌子,然后喷上洗洁精用蓝色抹布擦一遍,最后用白色抹布收尾。即使这一大清早并没有顾客上门,也不能省去任何一个环节。而且,每擦够五组桌椅就得去后面把抹布全部涮一遍。
尤其是我看着昨晚已经擦的洁净如新的桌椅还需要再费神擦一遍,我就觉得有些浪费。倒不是心疼那廉价的洗洁精,而是觉得我应该把时间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去。看着后厨就两个人,一个人在辛苦的炸鸡翅和薯条,一个人做汉堡忙的手忙脚乱。我却和另一个姑娘在这里擦着没什么意义的桌子,而燕燕还一脸认真的在准备零钱。
一共只有四排桌椅,我和那个女孩一人一半。当她才擦到一半的时候我已经结束了手里的工作,然后走到燕燕面前问她,我是不是该干点别的。可燕燕却只是慢条斯理的把收银台关好,走到了离她最近的一张桌子前,蹲下身,眼睛降到的桌子的水平面,看一眼又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探了探,便有些严肃。
“小杨,你这可不行啊!”她示意我也蹲下,在那个高度,我才看到,我擦过的桌面上,似乎有残留的水渍在桌上画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如同拙劣技艺下的水彩画。再蹲的更低一点,又发现桌子的下面,完全没有擦过的痕迹,虽然没有太多灰尘,但是如果我坐在椅子上,膝盖在桌子下顶两下或者蹭一道,还是会留下一道浅灰色的痕迹。
“重擦一遍。”燕燕说完转身回到了吧台。
似乎另一个擦桌子的女孩投来的笑容里满是嘲讽,我一个大男人还得重新再来一遍。这到底算不算打在武松背上的杀威棒?可是我确实也看到,在我蹲在地上快速的清洁时,那个女孩一度跪在地上,把桌子下面,甚至椅子腿都仔细擦过。不得不说她擦过的桌子不但光滑的刺眼,还闻不到一点点洗洁精添加出的劣质香味儿。
而当我埋头重擦到一半的时候,一个身上拼凑了十几种颜色的女人慢慢走了进来,对着半跪在地上的我打量了两眼后走向吧台,而那个女孩也罕见的并没有高声喊出“欢迎光临”。此刻,我突然觉得什么叫“钱难赚、屎难吃”,我半跪在这里,似乎不是为了这些桌椅,而是在向进来的每一个顾客提醒他们的尊贵。可是,如今的我想要赚钱,这是必须的途径。
我不像刘一,她有耐心,她可以在暑假到来之际去做家教,甚至可以做好几个孩子的老师,把自己的日程排的满满的。而我看到那初中的题目,却只会说一句,“这么简单还用教?”原来学和教是两回事儿。
跪在地上越来越多感受到自己的无能,我突然想到,父亲再比我还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工作,那时的他,是不是也曾这样跪在地上?如果是的话,那么他能做得到,我为何做不到?想到这里,我又不觉得此刻是下贱的,把所有的情绪都集中在泡发的双手上,用力的摩擦那不锈钢椅子腿,就好象我是在亲手打磨自己的意志。
当我快要完成的时候,燕燕突然喊:“杨正,你来后面一趟。”
我吃了亏,自然不能掉进同一个坑里,我喊了一声“稍等”,坚持把面前的这一组桌椅擦完,才拿着那似乎被我搓薄的抹布来到后厨。燕燕正站在一个带着塑料发套的女人旁边,“杨正,以后你就跟着宝姐。”
我最初还以为这位大姐至少也有四十岁,她的脸是扁扁的,眼睛是扁扁的,连鼻子和嘴也是扁扁的,只有耳朵还能立在两旁。她的皮肤像过期的颜料一般又脆又硬,即使筒灯的直射下也反映不出光芒。我甚至在想她为什么叫宝姐,难道是她的名字中有“bao”这个音?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是因为她是这里工作时间最久而已,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而且,她的年纪,真的只有二十八岁。
宝姐此刻正在切西红柿,让我快速到洗手池再次洗净双手,看我没有拿纸而是在烘干机下怪享受的,提醒我:“不敢经常吹,你看我!”说罢举起那只握刀的右手,手背像是暴晒后的乌龟壳,裂缝里都能藏下寄生虫了。“抹什么护手霜都没用。”我还看到她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的第二指节都缠着创可贴。
“你看,就这样切,切好都放进马斗里。”宝姐把一个西红柿的头和屁股切掉,把西红柿并不很匀称的切成了六片。
(马斗,正确名称应叫“码斗”,后厨用品之一。材质多为不锈钢,形状似斗,上大下小,壁薄。因为可以码放在一起,故称为“码斗”。)
“宝姐,那切的不匀没事吧?有没有要求一个西红柿切几片?”我第一次捉起了菜刀,左手却担心被自己误伤,离得老远。
“要求是最少切五片,但是老板太抠,你就尽量多切,也不敢太薄了,客人会骂的。”宝姐一边向我解释,一边把刚从冷柜里拿出来的鸡排放在一块铁板上煎起来。“你看,这个是计时器,你每次把肉放上去之后就按一下,然后五分钟之后计时器会自动提醒你翻面。”
我不屑的看了一眼,就那点东西还用得着提醒?太小看我这脑袋了。我还是专注点别切到自己的手。
宝姐也不管我能不能接收,一个劲儿给我介绍汉堡间的工作。每次煮五十颗鸡蛋,煮十分钟,熟了之后倒掉热水过冷水,加一铲子冰,然后迅速拨出鸡蛋后,用预备好的鱼线一分为二;拨生菜的时候用根部狠狠砸向操作台,然后轻轻一扭,根就会拔出来,然后用水龙头对着挖出的窟窿一冲,生菜叶子就会一片片分离,省时省力;煎汉堡片的时候。。。。。。
我十分不解,难道这也是试用期的课程吗?
上午十点半的时候,宝姐突然问我中午想吃什么?我不禁有些疑惑,难道还能自由挑选吗?宝姐说可以吃汉堡也可以吃炸鸡配薯条,另外所有的饮料都可以搭配一杯。我脑海中想起价格牌上的数字,决定还是薯条、炸鸡配可乐吧,好像捡了个大便宜,心里美的不行了。
可是走进职工休息室才知道,这个被压缩的只能坐下两个人的小空间里,地上还堆满了准备散发的优惠卷。那个女孩也从吧台走了进来,只不过她手里端着的是一杯热橙汁和一个鸡腿堡。“这些优惠卷能用吗?”
女孩不解的看着我:“当然能用啊!对了,你不是医科大的吗?你们学校离这里近,要不你拿到学校里去发吧。老板也会高兴的。”
“优惠卷里任何一项都是打了六折,要是所有人都靠着优惠卷吃饭,那还不得赔死啊?”
我的疑惑差点让女孩被橙汁呛到,“咳咳,我说你是不是傻?买家哪有卖家精。这肯定都是算计过的,就算都只吃优惠卷上的,也有的赚。还大学生呢,啥也不知道,书呆子。”
“这话说的,你不是大学生?”
“我是专科。”女孩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带着一股优越感,在一个无足轻重的领域战胜了本科生似乎是一个值得嘉奖的成绩。
那可怜的一小对炸鸡翅和一小包薯条三口就被我吃干抹净,我觉得腹中就像钻进了一只开胃虫,把饥饿的欲望更加强烈的引诱了出来。但是容不得我多想,燕燕就喊我到外面帮忙。我走到宝姐身边,开始帮她把汉堡一片片打开,由她将鸡排、生菜、沙拉之类的东西逐次压成一团。我不禁疑惑,汉堡这么小,老外怎么能吃得饱?
忙碌的一天,时间总是过的特别的快,当我四点还带着新鲜的刺激感回到宿舍的时候,也忘记了中午的饥饿,心满意足的躺在床上,但是不知不觉就走进了梦乡。
黑暗中,也不知道肚子的空洞和小腿的抽搐谁战胜了谁,我睁开了眼睛。却疑惑自己是否还在梦里,因为睁开的眼看到的还是一片漆黑。此刻我无比的宁静,心中盘算起了今天的收入,虽然试用期没有工资,但是三天后这样的一天,我就能赚到六十四块钱。而刘一上午家教两小时、下午家教两小时,不外乎也是挣八十块钱,比我多不了多少。何况,她还得坐公交,来来回回,路上尽是无意义的等待。
我带着一丝满足给母亲打去了电话,却没注意到此刻已经是七点四十,母亲正在上晚自习。“打电话咋了?”
“没事,妈,告你一声,我正式开始打工了啊!以后别说我不挣钱,一分钱难不倒英雄汉!”
“噢,挣那你挣去吧,我们俩又不花你的,你自己吃好喝好是你的本事。累不累?”
这句话就像条件反射形成的狗铃铛,我的小腿又一次不争气的抽搐起来,我猛然发觉,这一天,我几乎连续站了八个小时,没怎么坐下过。“还行,不太累。”打肿脸说出来的话希望不要被母亲察觉。“妈,我问你个事儿,我爸那会儿刚上班的时候,有没有给人打扫过卫生?”
“你爸进了单位就是组长,啥会儿干过那事!”母亲虽然作为班主任的时候,时常教育我们“劳动最光荣”,但是从她的语气里,我只听到了卑贱的感觉。“咋了,你们老板让你擦玻璃了?活该!让你不听我俩的话!就得好好收拾收拾你。”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我一口气大声的背诵出来,不像是示威,更像是对自己的可怜。只知道,在和父亲的第一次正面对决中,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