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黑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穿着黑狐毫大衣的余快翘着一条腿,斜身倚在餐桌上,他左手倚桌撑着下巴,右手里抓着碎了边的大蒲扇一阵猛扇,桌上的油灯随着蒲扇摇出来的风一跳一跳,余快的心里也是愈发烦躁起来。
肚子又在咕咕叫了,南过没回来,羊角髻也没回来,所以没人做饭。余快目前只从南门那里拿了这身皮裘,以及一小瓶祛痱止痒的清凉药酒,其余的,他还没动过一针一线,毕竟才杀了南门皮包骨,立马去人家里大把大把抢钱的话有点不厚道,至少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狗场需要稳定,需要在无端少了一位门主,而且还是至关重要的南门门主的情况下不出太大的乱子,所以他可以表现得疯狂些,但绝不能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所以他现在依然是没钱。
赊账吃白食之类的事情他是不屑去做的,可也总不能瞪着眼睛干挨饿不是?
他拍了下桌子,把桌上那半根胡萝卜塞进嘴里,嘎吱嘎吱的吃进肚皮,每吞一口就在心里将南过和羊角髻埋怨一通。还是先找小辛救救急吧,也不知那傻大个在不在家。
打定主意,他扶着左腰上插着的那两把刀站起身来,一边在脑子里构思着白吃辛殿图一顿的借口,一边信步走出土楼。
关好门后放下门帘,大门用不着上锁,没人敢偷到北门门主的家里,而且南过他们回来了也能直接进屋。当他正想绕道后街时,忽然留意到了卑塔那边围了些人,稀疏的人群中间点起了一小堆火,那些人大概是在围观着什么热闹,不时便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
余快的视力很好,他曾用魔兽伊戈尔•阿尔戈斯的眼泪浸润过双眼,所以他能轻易看到人群中心的羊角髻。他不禁有些好奇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让她耽误了回家做饭,而且南过应该和她在一起才对,可从余快现在的位置看去,那群人里并没有南过的身影。
所以他决定过去看看,如果能顺利把南过和羊角髻找回家自然是最好的,自己有饭吃就不必再去剥削辛殿图了。逐渐接近那群人时,余快模模糊糊听到了歌声,唱歌的像是个嗓音才刚刚成熟不久的年轻人,又接近了几步,他才分辨出那是南过的声音,之所以没能一下子就听出是谁,是因为南过现在的声音很怪异,有些与他原本的说话语调似是而非。
“道场成就,赈济将成,斋主虔诚,上香设拜……”
这是说的。
“苦海滔滔孽自招,迷人不醒半分毫,世人不把弥陀念,枉在世上走一遭……”
这是唱的。
“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八月中秋雁南飞,一声吼叫一声悲,大雁倒有归来日,死去亡魂不可归……”
这是连说带唱的。
“头一天来到鬼呀么鬼门关,鬼呀么鬼门关,死去的这个亡魂那,两眼就泪不干,两眼就泪不干,我佛呀,如来呀,玛尼玛尼哄嘞哎嗨呀……”
然后就是大段大段的柳活儿了。
余快走的近了,透过稀疏的人群间隙,他终于看到了南过,也看到了人群中心的景象。此时的南过被人用绳索捆得就像个粽子,或者说更像个大闸蟹,一根根草绳以他盘膝坐地的姿势将他捆牢,两只手蜷缩在层层绳索缠绕着的胸口上,让他看上去就像尊滑稽的佛像,又像个摆错了姿势的木乃伊。
羊角髻就站在南过身后,手中提着散了架的空篮子,表情看上去倒是异常冷漠清高的,但眼神中还是带着两分不知所措。
南过的身前供着一些水果鸡蛋,还用一只装了沙子的小破碗插起了三根香,南过的对面蹲着鼻青脸肿的王小流,此时正将一张张三圆不扁的劣质纸钱投进供碗前边的铜盆里燃烧,火光跳跃,烘烤着他青淤紫涨却又显得格外认真的脸。
“第三天来到忘呀么忘天涯,天涯崖,海哎哎角,小妹妹是线郎是针,郎啊咱们两人一条心,我佛呀,如来呀,玛尼玛尼哄嘞哎嗨呀……”
南过依旧在用古怪的嗓音唱着古怪的歌,他脸色亢奋,仿佛身边的所有一切都不再和他有任何关系一样。
“弟妹你别怕!”王小流略略整理了一下自己枯黄的头发,对着羊角髻说话却还不好意思去看羊角髻的脸,“他这是中邪了,可能那座塔里面有冤魂作祟,有钱好办事,咱们打点些纸钱,小南他就能回来了。他今天也只是哭哭喊喊上蹿下跳,看来作祟的这个冤魂应该也挺好说话的。”
羊角髻一语不发未置可否,往日里别人跟她说什么冤魂作祟,她是绝对不会信的,可眼下南过的这副样子,除了中邪之外也真的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了,她作为一个虔歌术士,对于摄人神识之类的事情可谓轻车熟路,也因此她才能一眼看出南过身上问题的复杂和严重,南过的状态绝不是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给控制了,那更像是他脑子里的意识走差了路,让他迷失在了一个现实与幻想的夹缝里。
说他是疯了,傻了,或许都不算错。说他是中了邪,也未尝不可。
“胡扯,哪来的什么冤魂作祟!”
人群后方的余快笑着说道。
围观的人们转过头去看着他,集体的屏住呼吸安静了片刻,然后相互之间很有默契的逐一撤离,人在慢慢的减少,居然还能表现得丝毫也不显突兀。也就是打两个呵欠外加伸个懒腰的功夫,依然留在原地的也就剩几个当事人了。
“他这么疯疯癫癫多久了?”余快盯着唱歌的南过问道。
王小流继续烧着纸钱,没敢随意搭话。羊角髻拧了拧手中散架的菜篮子,提起勇气小声说道:“从他被扔出卑塔之后就这样了,一开始我问他些话,他还听得见,只不过始终回答一些语无伦次的东西,后来我准备抓住他时,他就开始四处乱跑,而且再和他说些什么他也没有任何反应了。”
余快皱起眉,两步走上前来,然后从腰间摘下“杀人”,用刀鞘挑着南过的衣领,将他像个秤砣一样从地上挑了起来。
“我觉得还是冤魂作祟的可能性更大!我们村里就有个铁匠中过邪,一直都在别人家房顶上跑,还光着脚,踩到石头木头也不嫌疼,就连踩到盘子碗的碎片也不流血,他一直说些自己不可能知道的事,比如隔壁人家丢了很久的锄头在哪儿,比如村东头私塾里的老夫子收了多少个学生的礼,连理正和他家儿媳妇扒灰的事都说的清清楚楚。”王小流揉着自己的眼眶说道,他烧光了所有临时赶制出来的纸钱,手上空了,一时间有点显得无措。
对他这番话余快表现得嗤之以鼻,羊角髻倒是有些上心了,不急不缓的追问了一句,“那个铁匠后来是怎么好过来的?”
“他也没好过来啊!”王小流眨着眼认真说道,“理正说他肯定是招惹了巫女,不然就是其他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所以烧了他的房子,还叫人把他赶出了村。其实我知道的,那事跟巫女没得关系,铁匠他就是中邪了。”
羊角髻算是刚刚看明白,这个王小流简直就是个糊涂虫,自己居然稀里糊涂的由着这样一个家伙胡闹了大半天,想想都觉得丢人。
这边不靠谱,她也只好向余快求助了,“门主大人,您有没有法子让他恢复过来?”
“唉,饿的没力气呀!”余快小声嘀咕着,然后信手用拇指拨动了一下“杀人”的吞口,一缕刀光闪现,南过身上的那些绳索寸寸崩断。
没了束缚,南过的双脚落地之后,马上像个猴子一样不安分起来,他举起拳头,朝着北街尽头的方向高声喊道:“汽车人,出击!”
余快望着他,眉头越皱越深,他放下刀鞘,用手指点在南过的额头上,“嘭”的一声闷响,南过好像被人迎头砸了一锤似的,身体飞起来向后倒仰而去,可是异变陡生,前一刻南过还像个断了线的风筝向后方摔去,后一刻他就像是矫健灵活的山猫一般在半空中腾挪翻转,然后稳健的四肢着地,宛然一头好逗的野兽弓起手脚和脊背,不怀好意的凝视着余快,僵持了片刻之后,便开始手脚并用的围绕着几人打转。
“如果是爬塔的时候受了影响,他的异常就不该持续这么久。”余快搓着下巴耐心思考起来,然后他对着羊角髻又问道,“他是不是带出来了塔里的什么东西?”
“没有,他今天也是被扔出来的!”羊角髻如实答道。
“又被扔出来的吗?莫非,他在里面耍了什么小聪明?他如果没能遵守卑塔的规矩,卑塔也就不会和他讲道理了,我当初也是在这上面吃过亏的!”余快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乱蹿的南过,摇摇头说道,“脑子不够用,还非要学人家抖机灵,活该啊!”
对于他的这句话,羊角髻不是很懂,但她至少看得出来,余快对于眼下的状况有了些头绪。
“先带他回家吧,尽量距离卑塔远一些,或许回去吃顿饭他就好了。”余快说道。
“怎么带?”羊角髻看着在四周连蹿带蹦的南过,略感无助的问道。
“他是你男人,自己想办法!”余快将“杀人”扛在肩上斜眉歪眼的笑着说道,然后便不管不顾的向着自家土楼那边走去。
羊角髻明显感觉到他这是故意在刁难自己,可是为什么呢?自己有什么资格能惹得这样一位蓝血怪物感到不快呢?总不能是因为自己今天没做晚饭吧?想要抓住像兔子一样四处乱跑的南过,看来又得大费一番周折才行。咦?那兔子呢?又跑哪儿去了?
羊角髻慌张的转过身来,这才发现南过老老实实的蹲在了王小流的对面。
“小南,虽然你中了邪,但你一定要坚强!”王小流对着紧盯着自己不放的南过做了个加油打气的动作。
“坚强!”南过模仿着他的模样和动作。
“对,坚强!”王小流又说道。
“坚强!”南过继续模仿着他。
“坚强坚强!”
“坚强坚强!”
“你别学我!”
“学你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