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这一个半月世界上战事频频，但春夏秋冬照样更替，并没有因为仙人们的集火而有半点改变。一眨眼，气温回暖，又到了春夏相交的时候。战战兢兢的凡人们终于还是等到了天下太平的那一天，他们探头探脑地从屋子里出来，见确实安定下来了，便抛下了战争时期弥留的阴云，开始大肆享受起人生来。经历过妻离子散的痛苦之后，先前看起来无比乏味的人生，现在竟也有那么点儿苦中作乐的意思。无数人都看开了：在这种天灾、人祸、战事、革命如此频繁的世界，活一天，算一天。没必要过度地沉浸在伤痛之中，反正日子总得过下去，现在能暂时平安一阵子，就趁着这时候好好享受。至于下一次祸事什么时候来，来了之后该怎么办……寻常人大多操不了这个心，干脆也就不去想了。
于是乎，春花烂漫，游人如潮。妖国满目疮痍的大地终于开始渐渐地恢复生机，人们也开始捡起在战火中被他们抛弃的习俗、风貌，再一次变回人。
很少有人知道在一个月前的海上发生了什么，那里离妖国到底还是太远了。只有几句捕风捉影一般的传闻顺着海风吹到这个落难之后的国家，但大多支离破碎，可信度并不比坊间传闻高多少。唯有修仙界的少数高层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但他们也无法拼接处完整的情报，只知道有妖气的什么人因为什么原因和若岛决裂了，而且这个“叛徒”还具有极高的危险性。除此以外，关于他的能力究竟是什么，杀伤力到底有多大，在若岛具体做了些什么，他们也一概不知。
奇怪的是，本来管天管地的若岛，面对如此冒犯的行为，确实相当罕见地没有吱声儿。天庭的掌门人清风子打探到，似乎是若岛那位几百年都没个消息的先祖忽然复出，下达了这种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命令，即，对于这次的战事，若岛不要参与，也不要令人反攻，更不要号令修仙界去追捕那个冒犯者。就当花钱买个教训回来，从此与他彻底划清界限。
要说此外还有什么事儿……那就是自打摘星子他们回到山门之后，这位大掌门就整日整日地闭门不出。每每有门人进去看，都见他满头大汗地在纸上推演着什么东西，草稿甚至快要把他的身体淹没了。大概二十天后，有妖气宣布单方面和圣龙骑士建交，彻底放下过去的恩恩怨怨，结成一支如同兄弟连一样牢不可破的盟友军队。双方签订协议，并且开始大规模地交换彼此拥有的先进技术，军工、武器、人工智能、自动机甲、核武器制造……圣龙骑士为了表示诚意，更是派遣不少工程队来帮助妖国进行战后重建，美其名曰“亲手纠正我们的过错，为良好的盟友关系打造一个良好的开始”。
当然了，妖国的百姓并不介意，他们都很健忘的。跟着谁干不是过日子呢……
一时间，龙骑士，有妖气，天庭，酒国，这四个原本隐隐对立的组织，竟然奇迹般地凝结在一起。技术上的支援使得双方的力量均有了极大提高，这个时候在妄言背叛，已经是不现实的了。因为如果现在有其中一方临时变卦，开启战事，最后必然会演变为灭绝生态圈的大型核战，这是双方都不可接受的结果。换言之，摘星子的这一记结盟，无疑是将双方都捆绑在了一起，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了。从现在开始，妖国、龙国，变成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移山宗或许是提前得到了有妖气的暗示，并没有急着加入这浩浩荡荡的联盟，而是暂时保持中立，不发表意见。不过看这架势，他会反抗的可能性也不高，最后迟早是要入伙的。
没人知道摘星子在想什么，但所有人都清楚一点……天下即将生变，摘星子正是预见到了这种如同山雨欲来的恐怖氛围，才会果断地选择与旧日的敌人结盟的。在他看来，这未来的变数已经强大到了需要和敌人联手才能与之一战的地步。眼下这种天下大同，一片大好的形势，并不一定是高枕无忧的象征，恰恰相反……这或许预示着，在不久后的将来，这个新生的联盟就将遭受到某种可怕的考验，可能来自一场没有征兆的天灾，又或许是某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没人知道，没人……
妖国。通天郡。云城。
城北的那道城墙依旧耸立着，夜鹰离开后，白家老爷出钱对它稍微修缮了一番，总算是不那么破烂了。黄色的尘土被风卷起来，弥漫在空气中，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一面破烂不堪的旗帜正在迎风飘荡着，猎猎作响，上面的符号或是字迹都已经模糊到无法辨识。旗子上似乎沾染着些许人血，但它早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风干，如今就只剩下一些黑褐色的斑点。这面旗帜见证了很多事，从罗晓被授予猎人的身份开始，到夜鹰和罗晓在云城的决斗，再到端木杨掏出夜鹰的心脏，再到龙国士兵入侵……一切都如此匆匆地行过，唯有它还在城墙上坚守着。
夜鹰靠在旗帜下面，半眯着眼睛，俯视着战火过后的云城。
在龙骑士的帮助之下，这座城市很快就从战火之中复苏过来。虽说从城墙上看下去，地面上依旧可以看见一些焦黑色的印记，但总体来说还算繁华，该建起来的房子也都建起来了，没有出现平民无家可归的情况。说来也有趣，正因为龙国的扫荡式入侵，整个云城的人口都在锐减。那些逃难的人，再加上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民，也不需要占太多的地皮。反正在龙国工程师的眼里，给古代人建房子的工程量也没有大到哪里去，挥挥手就给办了。
夜鹰似乎并不怎么关注云城的现状，粗粗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不再看了。这座城市和他仅仅只算得上是一面之缘，眼下，缘分已尽尽到了，也就无需多言。他偏过脑袋，稍微沉吟一会儿，开口道，“当年……你就是在这种地方加入组织的吗？”
“是的。”罗晓身披着他那件黑色的猎人服装，从城墙的阴影里显出身形来，定定地看着他，“而今天，你也将走上这一步，从我手中接过这件象征着恶魔的衣服。考虑到之前发生过的那一系列事情……还挺讽刺的是吗？”
“讽刺？呵……或许是有点吧。”夜鹰转过身来，用一种飘忽不定的眼神望着他，“人总是会变得，罗晓，总是会变的。不管我们想不想，命运都在推着我们向前走，变成我们注定好要成为的样子。我也无法抗衡命运……”罗晓还记得最初见到夜鹰时他的样子，昂首挺胸、器宇轩昂、嫉恶如仇、满身正气。那是的他，敢于为了贫苦百姓鸣不平，就仅仅是因为他心中那点儿“正义感”，他就会选择铤而走险，去和罗晓拼命。可是，现在……
他的眼睛是暗的，那是一种坠入深渊后的阴暗，仿佛永远都看不到尽头。
“是啊，人，都是会变的。”第三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夜鹰再回头看去，只见一片淡蓝色的像素方块开始隔空堆积、变化，最终显出一个人形来，“好久不见了，夜鹰。”
“王权……”夜鹰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老熟人，在这短暂的一秒钟内，他再次发动了“光速思维”的能力，将所有可能性都考虑一遍，便顿悟了前因后果，“我以为你已经回家了。”
“但是我没有。”现在的王权仿佛经历过了整个系统重新升级般的脱胎换骨，一袭白衣，金色的头发已经留的很长了，搭在肩上，却依旧没有半点干燥分叉。腰系着一块碧蓝色的翡翠石，海蓝色的腰带上别着一支样式轻巧的竹笛。他面色柔和，风度翩翩，原本就英气十足的脸庞完全放松下来，竟有了几分柔情似水、含笑带春的模样，与夜鹰记忆中那个骄横跋扈的暴君截然不同。他无时无刻不保持着轻笑的样子，使面对他的人皆会不自觉地放松下里，好像要沉醉在这个少年如沐春风一般的浅笑中。眼前的王权，更像是一个游戏山水之间的诗人，兴起了就拔出竹笛，悠悠一曲，纤毫毕露、不染风尘。
“在和你们分别之后……我遇到了林幻，他说看在这两年陪伴的份儿上，要给我一次机会，一次……脱胎换骨、涅槃重生的机会，我也确实把握住了。”王权弯下腰来，向着夜鹰和罗晓鞠了一躬，样貌不卑不亢，但又显得足够尊敬，“我为我之前所有的无礼和冒犯向你道歉，夜鹰。以后……我们两个相处的机会还有很多，希望你能慢慢地原谅我。”
听到这番诚意十足的道歉，夜鹰的内心深处稍稍震动了一下。要是换了过去的他，怎么都想象不到今天这一幕，想象不到像王权这样的人，居然也会诚心诚意地向他忏悔、道歉。时间总能快速地改变一个人，日出而坠、沧海桑田，生物总是在以一种令人惊骇的速度改变着。看着王权的弯下来的腰，夜鹰并没有多大的动容，他相当清楚……比起王权，自己的变化也不少。现在两年过去了，这对原先的死对头在眼界、思维方式、力量体系上都要了长足的进步。此番他们再度相见，两年前的一切纠葛、骂战、明争暗斗都变得像小孩过家家一样可笑。
一笑而过，不必在意。
“没什么好‘慢慢’的，我原谅你。”夜鹰将过去的恩怨统统一笔带过，“你来是……做什么？”
“我的导师，也就是林幻，他本来是想要亲自来迎接你的。但是临时有事……任务优先，就干脆把我派过来了。他说反正我也认识你，代表恶魔族欢迎一下你加入这个大家庭，毕竟你现在的身份也比较特殊嘛。”王权轻轻笑道，现在他说话的音量都跟原来不一样了，变得好似春风一般轻柔。
“你小子在我们组织内部名声还挺高的。”罗晓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接道，“组织上派我来给你完成仪式，也是考虑到我之前和你有过一段合作的时期，接应比较方便……”
“除此之外，我也得向你传达一下你一个月前在若岛干的那些事儿……你的计划基本都实现了。”被罗晓打断了话头，王权倒也不恼，接着笑眯眯地说道，“海燕被封灵儿带走了，和我遭遇到的事儿应该差不多，她将有幸学习到恶魔族的魔法。有风铃大人带她，这个姑娘日后的眼界也会像我一样开阔许多……凡间的困苦再也干涉不到她了。”
“哦……这样最好。”夜鹰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黄昏已过，天地之间一下子晦暗下来。城墙上三人的影子被拉得模糊不清，几乎要混入尘土之中，难以辨认。长久的沉默在他们中间荡开来，每个人都在品味这苍凉的一刻，湿润的空气之中，蕴藏着一种格外好闻的味道。清爽的风从城墙上拂过，扑在众人的脸上，凉丝丝的触感瞬间遍布全身。难熬的倒春寒已然过去，气温要开始回升了。
罗晓默默地将黑袍从他的身上脱下，再恭恭敬敬地举起来，披在夜鹰的肩膀上。黑袍背后血红色的五角星随着风一动一动的，夜鹰仿佛能感受到一阵阴冷的气盘旋而上，附在自己的血液当中。他半跪下来，眉目低垂，像是教徒拜见上帝时那样虔诚。走到今天这一步，其中到底有过多少转转反侧、彻夜难眠，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呼……”罗晓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了他的表演。
“夜鹰，你将要追随伟大的恶魔族，捍卫人间必要的自由。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记住，我们是时间猎人，我们的力量来自于芸芸众生的生命。但不要将这种索取看做是不道德的，没有道德可以制约我们伟大的事业。”罗晓将左臂握拳，抵住心脏，右手伸出两根指头，直指着天空，缓缓吟诵着每个新人都会听到的古老教条，“你的血，不只属于你自己，还属于伟大的猎人教条，你要用生命去履行它，用生命去捍卫自由的尊严。”
“西大陆的圣龙骑士以龙国作为掩护，他们就是我们自远古以来永恒的敌人。当你与他们战斗时，记住，要像鸽子一样淳朴，要像蛇一样灵敏。几千年来，他们遵从绝对的秩序，将自由视作异端。一旦……”罗晓想了想，太阳轮盘的事儿已经不复存在了，也就干脆跳过这一段，直接来到了仪式的最高潮，“我们藏身于黑暗，但却时时刻刻心怀光明。记住罗晓，恶魔才是高尚的，他们一直在保护我们，无时无刻不与我们同在！”
“是啊，我们会好好跟着你的……”王权在一旁吐槽般地插嘴道。
在罗晓的吟诵之中，夜鹰的心思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空灵。那一瞬间，好像之前困扰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茫茫的天地之间，三个如同微尘一般大小的人正在进行着某个古老的仪式。他们的身影在混沌之中散发着微光，那股光芒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即将要把这片笼罩着万物的雾气刺穿！夜鹰深黑色的头发忽然爆发出一阵骇人的火花，从发根开始，小小的火苗燃烧着，将那如墨水一样的黑色彻底烧褪。留下的，只是一抹如同余烬一般了无生意的灰色。在晚风的吹拂之下，劫灰散尽，夜鹰的头发彻底变灰了，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慢慢地睁开眼，原本深黑的眼眸，也在这一刻凝固、硬化，变作死气沉沉的灰色。
“现在，我们都是猎人了。”罗晓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