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过了这个如此漫长的夜晚,不少若岛人还是发自内心地长抒了一口气,感觉心情通达、豁然开朗,以往困扰自己的那些问题在生死之间好像也变得有些无关紧要了。若岛一直站在这个世界的权利链顶端,即便是上面的三等公民,至少也能享受到这座大岛弧带来的最大好处——安全。他们虽然要卖苦力,但却不用像妖国、明国的底层人民一样遭受天灾人祸的威胁,长此以往,生存对于这个小小的岛国来说好像成了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事情一样。
夜鹰和七号的战争,彻底打破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妄想。
当清晨的阳光再次从海面上升起时,若岛已是满目疮痍、面目全非。分岛与主岛之间的冰链甚至被巨力轰击出了永久性的裂痕,更不要说战场中心,冰魄宫的现状更是惨不忍睹。它就像一座奶酪做的宫殿,现在被老鼠给咬得千疮百孔,几近崩塌。城市中心有不少房子都被震得脱离了地基,作为房梁的巨大冰柱也是摇摇欲坠,弄得人心惶惶,都不敢继续住在里头。就因为这个,无数公民露宿街头、夜不能寐——这种时候就别讲什么二等公民和三等公民的差距了,连命都快保不住,还是老老实实从房子里搬出来吧,别一个不当心让落冰给砸死。
好在,七号已经被先祖的侍奉者重新控制起来。至于那个昏迷不醒的夜鹰……摘星子已经在一大早将他一并带回云梭号上,再过个一炷香的时间,等云梭号一加速,估摸着这辈子应该也就见不到了。若岛的人,尤其是陈广之类的皇室成员,对这个黑头发的大神可谓是又敬又怕:他会为了保护一群先前冒犯过自己的人挺身而出,足以说明他胆识非凡、勇猛过人,这固然是值得敬佩的;可是另一方面……夜鹰的力量实在是太可怕了。他完全可以在顷刻之间就将若岛的所有行政机构全都毁掉,这样一尊大神在身边,总会让陈广王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眼下他肯自行离开,不再干涉若岛的一切事宜,这是再好不过的。
至于和有妖气的谈话……到了现在这一步,再说这个也没啥多大意义,大家干脆心照不宣地笑笑就过了。
天边的耀阳越来越大,云梭号的四个角也是渐渐地加速,喷射出四道耀眼的光芒。在一片金灿灿的阳光之中,这艘漆黑的飞船盘踞着天空,犹如低吟着的盘龙,显得颇具威势。它的棱角再次舒展开,庞大的身体也开始加速,引擎转动的“呼——呼——”声即便是在若岛上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而这一次,再也没有若岛的飞船像苍蝇那样紧紧地跟在后面。
陈广王站在冰魄宫破碎的房檐之上,远远地眺望着这艘体积惊人的飞船。直到看见它终于开始一点一点转向,加速,打道回府,这位苦命的帝王总算是松了口气:只有当夜鹰这个不可控的心头大患离开了,他才敢放心地去搞一系列重建的工作。要不然的话,谁知道他会在途中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他对夜鹰的交易根本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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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睁开眼睛之后,海燕对面前发生的一切都没有感觉到半点意外。有妖气的人并没有将她带走,而是秘密地留在了若岛的某个房间里,等待着自己的结局大概就跟夜鹰描述的差不多吧,反正他现在都这么神通广大了,干点儿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海燕本以为自己会恨摘星子,恨有妖气真的将她作为谈判的筹码放弃了。可事到临头,她却发现自己的心好像被火烧过的余烬一样,只剩下一点点慵懒的小火星,连愤怒的力量都没有了。
她无言地坐起来,开始了最后一次洗漱——这一次,她做的非常认真,好像要把全身上下都捯饬一新似的。海燕现在出奇的冷静,又或者她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这件事上,从而忽视了自己内心压抑着的恐惧和绝望。她默默地对着镜子梳头发,一下一下地感受着自己的长发在指尖流过,像是海蓝色的波浪,充满了生命奔涌的气息。或许没有人会愿意选择拥抱死亡,可当死亡真的无可避免时,海燕却决定放弃难看地活着,而是有尊严地面对他。
她之前的生活充斥着谎言、欺骗和背叛,至少在死亡面前,这个二十岁的小姑娘要有尊严地走向他、面对他、拥抱他。她不想再让别人看不起她。
不久后,便有一个穿着蓝色长袍的士兵轻轻地敲响了海燕的房门。隔着半透明的冰门,海燕依稀能看见他那长到拖在地面上的长袍,宛若幽灵飘忽不定的下半身吗。模糊的身影印在门上,和死神的使者重叠起来,让这个小姑娘不禁浑身一抖。
她紧紧地捏了一下拳头,推开门,鼓起勇气直视着来人的眼睛,尽可能不让声音发出颤抖,“带路吧。”
侍者稍微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又把头低下,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以一种恰到好处的速度带路。而海燕也像缺氧似的大口呼吸了两下新鲜的空气,好像刚刚那句话已经耗掉了她全部的力气。她最后看了一眼已经亮起来的天空,云梭号巨大的身影依旧悬停在若岛的领空上。它的四个角都开始出现加速的痕迹,用不了多久,这艘飞船就会以音速驶离这儿,回到有妖气山门之中。
海燕有些委屈地咬着嘴唇,撇过脑袋,跟着侍者走了。
在这座寒冰的宫殿里穿行了大概有十五分钟,海燕只觉得阵阵寒气顺着脚跟盘旋上来,严寒刺骨,如坠冰窖。阳光无法穿过如此之多的寒冰壁垒到达这里,因此,宫殿的深处必须每时每刻都点着灯。侍者将他一直提在手上的灯笼点亮,顿时,孱弱的光芒在冰蓝色的墙壁之间来回跃动着,应和着高墙之上的几盏明灯使得这座冰魄宫看上去好似迷宫般深不见底。海燕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打量着四面的环境,竟然有种如梦如幻的错觉。她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只是觉得这条路好像没有尽头似的,永远都走不完。
侍者的大蓝袍在冰砖上轻轻地浮动着,海燕将他看做一个带着犯人上刑场的刽子手。
七弯八拐,他们来到了一间极其隐秘的地下室之中。侍者轻轻地推开了尘封的大门,发出一连串“吱呀——”的响声,这也是海燕这一路走来听到的唯一声响。侍者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用眼神示意海燕自觉走进去,看来,这儿对他们来说已经是禁地了。
海燕没有犹豫,大踏步地走了进去。
光线骤然一变,刺眼得让她有些难受。海燕不得不眯起眼睛来观察周遭的变化:这很明显是一间皇室成员用来处理秘密事宜的地下室,就和所有反派的基地一样,宽敞、明亮。海燕怀疑它的体积应该有整个若岛这么大,一眼望过去,竟然连边际都瞧不见。里头唯一显眼的就是三座巨大的冰雕像,每一座都有七米来高,形貌各异,栩栩如生。他们赫然屹立在这片隐秘的小天地之中,神色或是愤怒,或是柔和,同某些宗教中的神像倒是有几分相像。雕像的脚下,摆放着一座像是祭台一样的藏青色冰锥。在冰锥之上还放着一本翻开的书,书页早已被冻住了,一翻就会碎,只能永远停留在那一页。
海燕再抬头向上看,如同结晶体一般工整的六面冰棱整整齐齐地选在岩壁之上,直指向那三座雕像,仿佛一簇簇水晶般反射着亮丽的光芒。正是这些粉尘,将这座深不见底的地下室照的无比通透,也让海燕成功地认出了这些冰雕的意义:他们分别是夜鹰,海燕和罗烨三人。夜鹰站在最左侧,挥舞着一把带着火的大剑,呈怒目圆睁状;罗烨站在最右侧,高高举起她的军铲,神色冰冷,似乎是要将什么东西一斩为二;海燕则是站在最中间,带着一脸柔和的笑容,手中捧着一沓厚实的航海图。她的右手伸出,象征着布施与人知识和慈悲。
不管是谁造了这些雕像,他都还记得我们。
雕像下面,也站着三个人影。
夜鹰,杨易和七号。这一幕实在是有些令人啼笑皆非,海燕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向他们说,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在这三人之间达成的某种协议之中,或许自己只是一个祭品,一个筹码,没有必要说太多了。她只是强装淡然地走上前去,极力克制住肩膀的颤抖,准备好迎接自己既定的结局。
“来了啊。”夜鹰像是打招呼一样说了一句,好戏那个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儿的氛围之诡异,“你看海燕,他们还给你造了雕像呢,弄得跟圣母玛利亚似的。”
“……我知道你可能是想要活跃一下气氛,但现在这种状况,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再多说了,怎么说都显得尴尬。”杨易面无表情地吐槽道,“你下一句话打算怎么说呢?我们干脆就在你的雕像下面把你做了吗?”
“你的用词能不能不要这么腌臜。”夜鹰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大步走过来,拍了拍海燕的肩膀,鼓励道,“别听他乱扯……整个过程都很快的,没有痛苦,对你来说就像睡着了一样哦。”
海燕用一种仿佛看到传销的厌恶眼神瞪了夜鹰一眼,气呼呼地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