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达摩凝视着波心的漩涡,喃喃道:“江湖就是一个大漩涡,只要踏错一步,便会被卷进那无底的江水里……这次若不是夏辰星父子救了我,恐怕我早就喂了鱼了……哎!他们父子的恩情,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他轻轻叹了口气,双目泛现泪影,望着浩浩江水,满心凄凉,惆帐与傍惶……
“重来江畔草仍青,人事全非犹忆新;人间恨事知多少?天涯难遣离别情!”
袅袅余音如浪涛拍岸似的回荡在他的耳际,小达摩听得心里一阵难过,重重叠叠的思念之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落寞地一声长叹,回身望了一个黝黑的少年一眼,这是他恩人的儿子大黑盾。
他苦涩地笑道:“大黑盾,你师傅回来了没有?”
这大黑盾身躯魁梧,一双黑瞳闪出茫然的神色,他约有十五、六岁,望着小达摩摇头笑道:“大叔,我师傅还没回来!”
小达摩嗯了一声,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呢?
他能对一个孩子说出自己心灵的痛苦吗?他没有办法开口。
大黑盾呆立在那里,过了半晌才道:“叶大侠,你吟的这首诗真好听,就是凄凉了些……”
他还只是个孩子,不懂人间冷暖,也不晓得心灵上的那种痛苦,他哪知道这是小达摩悲怆心境的写照,在这首诗里,谁又知道小达摩掉过多少相思的泪水……
小达摩苦笑道:“你能知道凄凉的感觉就不错!”
大黑盾愣愣地道:“叶大侠,我看你好像有心事。”
小达摩恍如触电似的,全身一阵剧震,这孩子虽说没念过多少书,但却非常聪明,有着超越常人的观察力,小达摩级力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道:“你说我有什么心事?”大黑盾想了想道:“你好像在怀念一个人,并且还是个女人……”
“女人?”
小达摩喃喃道:“女人,不错,她是一个值得怀念的女人!”
他的心好似被针尖戳了一下似的,他觉得心里淌着血,一种无言的纠缠,深深缠绕着他……单晴瑶的身影如电光石火般突然浮现在他的眼前,也倒映在水面上。
大黑盾睁大眼睛道:“她是谁?你是不是很喜欢她?”
小达摩痛苦地一思忖道:“他还是个孩子,这些事怎能告诉他呢!虽然我很想找一个人发泄我心头的创伤,但是,我怎能使一个孩子的心灵蒙上阴影呢……”
他急忙转变话题,道:“大黑盾,我那天教你的功夫练得怎么样了?”
大黑盾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把脑袋一拍,道:“叶大侠,你不说我还真忘了呢!那天你教我那招‘老树盘根’,小三子、李小武……他们都打不赢我了,通通向我举手投降……”
到底还是个孩子,当有了一样新本领便喜欢在同年龄的朋友面前炫耀。
小达摩闻言双眉紧紧一蹙,道:“大黑盾,我教你功夫是让你作防身之用,不是要你去和人家打架,要知武学之道,首在于修身立德,而非恃技斗强逞雄,否则难以练得登堂人室……”
大黑盾见小达摩生气的样子,不禁急道:“叶大侠,我以后不敢了!”
小达摩面色稍缓,轻叹道:“你先回去吧!我要在这里多站一会儿……”
大黑盾嘴里满口答应,身子却动也没动一下,他茫然望着小达摩,嘴角掀动了半天,才惶恐地道:“大叔,古圣贤有曰:‘学以致用’我们学了武技而不去用,那岂不是和圣贤遗教相违悖?”
小达摩诧异地望着大黑盾,一时倒被问住了,他发觉这孩子的思想早已超越他的年龄,沉默良久方叹了口气,沉痛地道:“我不是不要你用,而是要用在值得用的地方,假如若有人要制你于死地,那么你当然奋起抵抗,否则你必死在对方手里,不过玩刀者必伤于刃,你还是要深以为戒。”
大黑盾沉思了半晌,好像是听懂了,他含笑道:“我晓得了,大叔,我心里有种感觉……”
“感觉?”
小达摩愣愣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是的!他这时心灵感觉到空虚,是飘渺的也是痛苦的,他诧异地看着黝黑脸庞的大黑盾,自从落江获救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和这个纯朴的孩子说这么多话,哪知大黑盾每句话都深深触动他心里的创痕……
小达摩轻叹道:“你说你的感觉如何?”
大黑盾嗫嚅道:“这些天来,我察觉大叔不是一个普通人,你从不谈自己的往事,总是沉默地徘徊在江边,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事情,只是你不想说出来也不愿别人去提起它,我也知道你即将要离开我们了……”
最后那一句话低微得几乎使人听不清楚,但却非常的感伤,这孩子说到这里,目中已潸然滴下了泪水,他急忙把目光转开,不敢望向小达摩,缓缓低下了头。
小达摩十分感动,电快地忖道:“这孩敦厚诚挚,虽与我仅有短暂时日相处,却已建立深厚的感情,这种诚挚的情感在我心里,将永远留下甜密的回忆……哎!珍贵的友谊……”
他的脸上有种离别的伤愁,苦笑道:“大黑盾,暂时的别离并不是永诀,这对我们友谊是没有丝毫损害的,也许有一天我会离开江湖和你们父子重聚在这个令我难忘的地方。”
大黑盾瞪大眼晴,诧异地道:“叶大侠,江湖是什么?”
“江湖……江湖……”
这两个字在他心里不停翻滚,他想说出江湖的诡谲机诈,但对方仅是个初解人事的孩子,纵然为他解释也很难让他理解,况且小达摩实在不愿意让大黑盾这么早就去面对复杂的人生。
小达摩正觉得不知如何向大黑盾解释的时候,他的目光忽然瞥见从江的彼岸荡来一只小舟,舟上仅有一个梢公和一个身穿灰布长衫的女子,梢公轻轻摇着橹浆,溅起翻浊的浪花,那姑娘独自凝立在船头上,迎着清风,满头的发丝向肩后流泻飘拂,痴痴望着天边,竟然不言不动。
小舟缓缓激溅水浪前进,向这方驰来。
小达摩的目光渐渐凝聚,不眨地望向那个少女,他全身突地一颤,在他的目光里,立时闪现出这个少女的容貌,而在他心里也同时掀起感情的波澜。
他愕愕惊望着驰来的扁舟,脑际电忖道:“是她,我要不要见她呢?”
这个意念没有消逝,那激起水浪的小舟已经靠近了江边,只见那个少女轻轻走上江堤,低着头向小达摩这边走来。
这少女头垂得极低,非常落寞地走着,那苍白的面颊上带着一层凄凉的嫣红,她恍如不觉有人在凝望她,更不知这个正望着她的人竟是小达摩。
小达摩想回避对方也已不及,他身躯微颤,但却没有移动脚步,只是转动地凝视着对方的脸靥……
“果然是她!”
他嘴唇嚅动,低低呢喃着,这轻微的低语,几乎仅有他自己能够听到,他的心头顿时下沉,就像那叶扁舟荡向茫茫的江心。
大黑盾惶恐地挥动他的手臂,急急大叫道:“叶大侠,叶大侠,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小达摩被这焦急的呼唤惊醒,他急忙收回失神的目光,回头望着大黑盾,在那凄凉的目光里,充满孤独的忧伤,他轻轻翕动嘴唇却也不说出一句话来。
那个刚刚要擦身而过的少女听得大黑盾的呼唤,突然煞住步子,但她却没有立时转过身来,只是伫立不动,恍如要再证明刚才呼唤声中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人。
小达摩骤见这个少女停下步子,立知她已发觉了自己,他想上前招呼,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他仅能轻轻叹了口气,拉着大黑盾的手,轻声道:“大黑盾,我的病已经好了!”
那少女全身一震,柔细的身躯突然一阵颤抖,她缓慢抬起脸来,目光已停留在小达摩的脸上。
在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泛现晶莹的泪珠,她荒然望着小达摩,两滴眼泪珍珠似的从她面颊上滑落了下来,她的心里掀起惊涛巨浪,那过去的种种重新在她脑海里历历如绘地闪了过去……
她哽咽道:“洪潇,这不是梦吧!”
小达摩尽量平复自己心中的激动,他低沉地道:“这不是梦,只是人们偶然的遇合……”
当他的目光瞥及天罗煞婕手里那串佛珠时,他不禁叹了口气,他见到天罗煞婕尚蓄着满头长发,迷惘地在她脸上扫视着,好像在寻找什么似得……
“你出家了?”
天罗煞婕摇摇头道:“没有,师父说我与佛无缘,成不了佛门中人,所以未曾为我剃度,只因我一心向佛是故手拈佛珠,可是……”
她愁眉深锁,目框盈泪,那脸上的凄凉神色,看得小达摩心里一阵难过,总觉得造成天罗煞婕这一生在爱情的波折下存了出家的念头,是件太残酷的事情。
他黯然道:“你这又是何苦?”
天罗煞婕凄怆地道:“你永远不懂女人的心,它虽是难以捉摸,但惟有对爱情是绝对不变的,当把爱情交付给一个男人时,女人就像自缚春蚕般,永远不变心……”
小达摩见大黑盾愣愣地注视着他俩,他不愿在孩子面前透露自己的往事,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道:“这个交给你师傅,赶快回去吧!”
大黑盾目中泪水泉涌,接过信道:“叶大侠,你真的要走了!”
小达摩摸着大黑盾的头,黯然道:“我在这信里说得很明白,你回去就知道了!”
大黑盾把泪水一抹,轻轻地道:“我和师傅都晓得留不住你,铁儿不敢存太多希望,只希望你能偶而来看看我。”
说完含着激动的泪水,转身如飞似的奔去,那句颇堪玩味的话,随着他奔去的身影消逝于江边。
小达摩愣住了,天罗煞婕也愣住了,这孩子的表现是多么感人肺腑,这份珍贵诚挚的友谊,着实是令小达摩感动的。
小达摩脸上流露出离别的凄凉,叹道:“在我一无所失时,总觉得心灵上永远是空虚的,但自从我遇见他们父子后,我空虚的心灵又渐渐充实起来。”
天罗煞婕苦笑道:“人的感情有时候在患难中产生,有时候在平静中培养,也有的时候是在痛苦及欢笑中滋长……当有了感情之后,你将会愿为感情去挣扎、努力与奋斗……但是,当你脱离人群而成为隐士之后,在冷僻无人的地方,你又会怀念这些珍贵的感情与友谊,思索过去的一切,忏悔你在人生旅途上所做的每一件错事……”
小达摩深觉天罗煞婕说的话颇含佛理,他澈悟道:“你好像对人生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天罗煞婕凄笑道:“每当我站在佛龛之前,我首先想到的是你,如果不是命运的作弄,我相信我会得到你,因此我憎恨命运之神,也永远遗憾我遭遇到的坎坷。”
小达摩怕引起天罗煞婕太多的伤感,道:“这些都是早已过去的事情,我们不要再谈了。”
天罗煞婕指向前方那个庄严的古刹,道:“我就住在那个尼姑庵里,你若没事,我们何不去再多谈一会……”
小达摩见她眸中流露出企盼的神色,他实在不忍违拂她的盛情,只好勉强笑道:“不太方便吧!”
天罗煞婕摇摇头道:“没有关系,那里只有一个老师父和我,她去化缘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说完,当先领路和小达摩徒步行去。
远山朦胧,万家灯火,丝丝缕缕的炊烟袅袅消逝于空际,太阳最后霞光已自大地消逝,躲进云端里……
天罗煞婕领着小达摩踏上石阶,推开早已破烂不堪的尼姑庵大门,古庵虽然寂静无声,却有种祥和肃穆的感觉。
小达摩随着天罗煞婕绕过大殿,来到一间静舍之前,微弱的灯光摇曳着光芒从房中透射出来,使得两人修长的身影倒映在地上。
天罗煞婕满脸诧异地道:“房里的灯怎么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