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上海,风缠着一丝丝苏州河的潮气,吹得咸菜大汤黄鱼的味道四下飘散。广播里反反复复一句女声,“和你一起去巴黎呀一起去巴黎呀去巴黎呀。”
天色渐晚,夜色包裹着外滩,年轻人们刚挣脱思想的束缚,迫不及待摸上心上人的屁股。楼上新开的小饭店,繁体字的牌子,挖地三尺,店面多一层,阁楼延伸,里面坐着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女人肥环燕瘦,艳丽的嘴唇蛊惑人心。
“姑娘们,别懒散啦!”
老鸨将头伸出老虎窗,层层叠叠的屋顶下,霓虹养眼,骨碌碌转着光珠,她的身后一溜儿穿着五颜六色的旗袍的娇俏女人,扑着薄薄的粉底,晾一层腮红,氤氲香气,肉腿高悬,让人目不暇接。
门裹挟着杀气被撞开,危险的气息盖过了胭脂味儿,弥漫在这酒楼中。
为首的男人,英雄暗老,皱纹刻进皮肤,目光如炬地扫视着屋内,骨子里杀气重重。他的身后跟着十几个身高、形态迥异的男人,个个行动无声,身手敏捷,看起来都是个顶个儿的高手。
老鸨扶额,这惹不起的主儿又来了,年过花甲那活儿也不安生。思忖再三,她只得赔上笑容,“郭爷,外面风凉,快里面坐喂。”
郭爷脖子一探,上好的雪域菊茶便端了上来,他贴身小个子将菊茶折到两个杯子里,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对郭爷点了点头。
相传郭爷出手阔绰,床上功夫也不错。姑娘们那肯放过,各色的旗袍婀娜多姿,有弹着琵琶唱着“怎如得掩行儿里坐儿里茶儿里饭儿里梦儿里醒儿里醉儿里想得你好慌”,有清哼“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将手帕往郭爷身上一丢,小黄歌唱的清丽出尘。
好一个风花雪月场!
一圈儿下来,大家都在等着郭爷发话。
“这个留下。”他一指角落里穿着素净的沏茶女人。
众人的目光齐齐射向女人,她全程不曾抬头,穿着淡蓝色的布裙,头发简单盘起,额间零落着碎发,在莺莺燕燕里实属黯淡。众女子不禁嗤之以鼻。
老鸨出来解围,“郭爷,她是昨天才聘进来的打杂儿,不然您换个,您看……”
“就她吧。”说完摆摆手,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抓起女人的手,“抬头。”
女人微微翘首,郭爷将她的散发拨到耳后,露出全部脸庞。
——倾城绝代,冠压群芳,她的美丽让周遭失去颜色。众女子屏住呼吸,向那张脸投去嫉妒的目光,几乎要把屋子点燃。
“你叫什么?”连见惯了生死、阅尽无数情色场的郭爷的声音也温柔了三分。
“宝宝。”
“我问你的本名。”
“这便是本名。”
女人声音慵懒,混杂着纯真和性感,像是广播里的小曲儿。
“听你不是本地的口音,你是哪里人?”
“我自幼寄人篱下,宝宝是我自己取的,希望得到庇护,再也不用颠沛流离了。郭爷问我是哪里人,天下之大,我也不知何处是家啊。”她与郭爷对视,嫣然一笑。
这笑容沁透四肢百骸,万花如海不及。
“哈哈,好,宝宝。”
郭爷笑声爽朗,挥手便是几张钞票。那个时候的上海,这便是一个温饱家庭一年的开销。
老鸨喜上眉梢顺势接下,遣散莺燕们,回房间偷着乐。
入夜,十几个高手守在门外,像一尊尊雕像。看着紧闭的房门,想象着那张绝色的脸庞,心里直痒痒。小个子的将烟丝放入进烟斗中,刚想点燃,眼前突然立着一个人,高大魁梧,面色阴森。
“你他妈想吓死谁啊!”小个子没忍住惊呼,架好招式准备出手。
来人却动也不动,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小个子警惕地后退,“上。”
各路高手摩拳擦掌,本做好了生不如死地度过难捱的漫漫长夜的准备,没想到还有主动送上门的节目?他们的一腔欲火化为怒火,紧盯着不怕死的猎物,露出尖利的獠牙。来人将手伸进口袋的瞬间,有人飞墙而下,卸下他的那只胳膊。其余“兵力”一拥而上,将来者包围在狭小的空间内。
无处遁逃,身影无形,招招毙命,血花四溅。
来者躺在地上,血肉模糊。
“打这么久,一下都没还手。”
“矮子,这人……好像是个瞎子。”
小个子正怡然地吐着烟,听闻后伸向男人右侧的里怀,掏出了一根烟,“就这个东西要了你的命。”
另一人扒开他的眼睛啐了一口,不屑地将摔在地上,“那也是他活该,没事儿往这儿瞎蹿什么。”
“抬走吧,估计他活不了多久了。”
“好。”
这时,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在地上书写着什么。
“等一下。”
宀……一……一……
一群人猜到了来者的目的,“宝宝?哈哈,没想到这瞎子还是个情种!”
“宝宝在里面,跟郭爷翻云覆雨呢!”
“你说你跟这儿凑什么热闹呢,亲得着女人的嘴吗?”
“哈哈哈哈哈……”
小个子终于放松下警惕,加入他们的嘲笑。转身的一瞬间,突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地上的男人眼睛里闪过了一道精光,就是现在。
谁都没有看清他是怎样站了起来,突袭到小个子的身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了小个子的功法,生生掰断后者的脖子。
小个子气绝前难以置信地张开嘴,拼命想回头却再无法做到。临死前他灵光一闪,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儿了——来者是瞎子无疑,可是他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面前的?
一次大意,毁于一旦。
小个子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一众高手愣了几秒后开始与男人厮杀,他们仍旧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小个子被黑了?怎么可能!没了主心骨,心理防线不攻自破。
并且,他们发现,面前的这个瞎子,根本是个疯子!是个恐怖的恶魔!他的伤口以惊人地速度愈合着,浑浊的眼球依旧没有转动,但他对一切了如指掌,任何人再无法近身。更加令他们羞辱的是,他记住了每个人的招式,杀人时,也是用的他们攻击他的招式……
而对这个恶魔来说,解决了小个子,余下的人只是风卷残云后的渣滓,不足挂齿。他之所以这样做,只不过在检验自己的记忆力而已。
一边品尝着鲜血,一边有个声音在耳边回荡:
“郭老四有两大爱好,毒品和女人。有两张王牌,永远跟在他身边的矮子和一身逃跑伎俩。矮子,是个武学奇才,却从不张扬。正常状态下跟他过招,三招内毙命,只有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采用偷袭的方式。你和宝宝配合一下,把郭老四给我活着带回来。”
男人晃过神儿来的时候,战场已无人。
紧锁的房门微微张开,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露出来。
在潮湿的夜风中,南京路夜灯未央,雅盛繁华。男人张开大衣将宝宝护住,她将针头从他左手的静脉中抽了出来。
“过五分钟,你的眼睛就会恢复了,”宝宝恨恨地踢着石子,“最后还是让郭老鬼跑了,我们的计划全都白费了。”
男人笔着手语,“没关系,你得到了这个。”他指了指她的衣兜。
“你说这张纸啊,屁都看不懂!哎,算了,我拿回去让峻屹哥看看。怎么办啊,一定又会挨骂的。”宝宝恼怒地挠着头。
听到这个名字,男人笑了笑,带着霜般的寒意。
“我走了,电台里见吧。江、不、傲。”她一字一字地念出他的名字,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
大脑里再次响起她的声音,江不傲明知她已经走远,可还是忍不住抬头,才想到他现在看不到任何东西。
药性突然发作,从眼眶蔓延进神经,自眼底传来大片烧灼感,几乎要把眼球融化般,撕心裂肺地疼痛。可是,江不傲的面部表情没有发生一点变化,静静地等待疼痛的散去。
下一瞬间,他融入无边的黑暗,连尘埃都未带走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