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的我,尚且不知道失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只知道,每当家里有什么事,父母抽不开身,母亲就会把舅舅叫到家里来,美其名曰,帮忙。但是这忙,又怎么可能是白帮的,社会上雇一个闲散的小工一天还得一百到二百块钱,而且还担心做事不认真、不负责任,自己人自然省去了许多心中的忧虑。
但是我亲眼所见,而且不止一回,母亲在舅舅走的时候,给他手里塞钱。虽然舅舅每次都说不要,但是最后往往还是“勉强”收下了。那时父亲和我的关系不如现在这么紧张,我还问父亲,为什么有事总是找舅舅?父亲说,反正他闲的也是闲的,给他个机会,也给你妈个机会,接济一下她弟弟。
当时的我,立刻查阅字典。接济,以财物资助他人。我突然就把被接济的人和乞丐打上了等号。所以,应用数学的等式,无业的后面,就被我跟上了一个乞丐的词语。我在几百里之外的地方,难以想象骄傲的父亲,如何能拉下脸,向别人讨生活。过往每次全家吃饭,他都是抢着结账。如今,哪里还抢得起?坐吃山空的道理,任谁读过两年书,都会懂得。
第二天一早,我迫不及待的给祖父打了电话。我知道这时也只有他能跟我说几句真实的话,我不想听父亲的瞒,更受不了母亲的骗。早上七点,我准时拨通了那个座机。祖父规律的作息,应该不会被我惊了梦。
“喂,谁来?”祖父声音还是透露着健硕,像一颗山间的松柏,即使佝偻,也不畏严冬风雪。
“爷爷,我,小正。您吃饭了吗?”我突然发现,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的忘记了向祖父请安。虽然老人并没有向我提出明确的要求,但是我知道大哥每周五下午都会向祖父打电话,而祖父每每向他“忤逆”的大儿子提及此事,都透着一种快乐的炫耀。
“吃啦!吃啦!你这个奶奶给我做的小米饭!怎么样?在学校功课还好吧?一定要按时吃饭,你的身体是兄弟几个里面最差的。要好好养、慢慢养、坚持养,等你下次回来,来我这里一趟,我给你剪了不少报纸,拿回去好好看看,一定要忌生冷辛辣刺激的食物。”
小米饭是最养人的饭,只不过费时费力,年轻人都懒的折腾,看来奶奶早上一定不到六点就起来操持早饭了。宿舍里一些外省的哥们听说我来自晋东南,早就央求着我,下次回家一定帮他们带点“沁州黄”,甚至愿意补贴劳务费。
("沁州黄"是清朝康熙年间大学士吴琠 在朝任保和殿大学士兼刑部尚书时,将檀山产的"糙谷米"献给康熙帝品尝,帝悦,问:"此米产自何地?"吴答:"沁州。"皇帝便赐封为"沁州黄",并封为贡米。)
我虽然感激祖父一直心心念念我的身体,但是我已然顾不得这些。“爷爷,我问您个事。我知道您疼我,您跟我说实话,我爸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你知道了?是不是听你妈说的?”祖父的声音明显兴奋不起来了。
“我爸真失业了!”我这一声惊呼,却也在担心我是不是要学着文学作品里的孩子那样,辍学回家。这对我而言,一定是一种折磨。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我一定选择留在这里打工,坚决不回去。我记得学生会里的不少人,都有过去肯德基和麦当劳打工的经验。据说那些地方人手一直都很紧张,而且都很喜欢招在校大学生。就是不知道对待辍学大学生,是不是会一视同仁。
“没有失业,没有你妈说的那么夸张。你爸单位换了老总,新来的老总看他不顺眼,给他穿小鞋,有点挤兑他的意思。”我吓出来的汗瞬间就被薄薄的纯棉秋衣进入了缝隙,我却只得叹息。母亲的嘴,不但漏风,居然还吹歪风。
“你爸前天心情不好,来我这坐了坐,给我买了点土鸡蛋。我也是听他叨叨了几句,但是他也没细说。具体他想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我也帮不上忙。正好你打过电话来了,我的意思啊,你们父子俩,借助这个机会,好好沟通沟通。以前属你两父子处的融洽,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看了心里也不好受啊。”
话筒里经历了短暂的沉默,我抿着嘴,牙齿在紧密的包裹下打颤。而那边,说不定,已经拿出了白手帕。
“我是这个意思啊,爷爷虽然年纪大了,知道你有你的想法,你能听就听。就今天,择日不如撞日,赶中午,你给你爸打个电话,也不要问他工作的事,毕竟,你也帮不上忙。你就说些安慰的话,他要是教训你,你就由着他发泄一下。哪怕你要是被他教训完不痛快,来爷爷这儿再发泄。”
我在这头,摇着头苦笑,祖父真是越老越“糊涂”了,我一个孙子,怎么能冲着爷爷发泄呢?“没事,爷爷,他想骂就让他骂吧,我也快习惯了。”
“骂不是目的,目的是让你俩,还能像以前一样。你大哥、二哥,哪个不是天天羡慕你,说你两父子处的和朋友一样。”我的笑已经不单单是苦涩,还多了惨痛,在父亲眼里,我是那个背叛了他的“朋友”。“想想你小时候,你两个哥哥哪个不是三天一小揍,五天一大揍。有时候打的狠了,我都拦不住。唯独你爸,别说打你,骂都舍不得!”
“爷爷,我爸是不是天天喝酒,没事就在家坐着呢?”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准备,我就这么问道,打断了祖父的追溯。
“那倒也不是,毕竟你爸还是个副总。主要就是一下子把他架空了,他闲的难受。就和那些当官的一样,退了休在家还喜欢摆摆官架子。”祖父调侃的语气,就好象在说别人家的孩子。
我突然想到,祖父当年不也是当“官”的吗?可是祖父退休后在家,也没发现有什么“指点江山”的习惯啊。当然此刻这样的问题我是不会傻乎乎问的,我关注的焦点,还是停留在父亲那里。“爷爷,那您好好休息吧,我晚些时候再给您打电话。”
“好,一定记住我给你说的话,好好跟你爸说话啊!”祖父焦虑不已,恨不得让我长出一根小尾巴,他方便随时揪一把。
挂了电话的我,决定暂时把高考的事放在一边,我想认真的想想之前的事。
我记得在03年非典结束后,我不顾全家人的反对,坚持要拿着积攒的零花钱,报个旅行社出去玩。当时,家里支持我的,仅仅只有父亲一人。但是,就是这唯一的一个人,就把我送上了去内蒙古大草原的依维柯。
再往前,99年我刚升入初中,看到很多家境富裕的孩子都用上了电脑,父亲毅然决定连续加了一个月的班。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工作是什么,但是每每吐得满地污秽回到家里,母亲一个劲儿的掉泪,还一个劲儿的训斥我:长大不孝顺你爸我饶不了你!就在那一个月后,我也有了人生第一台电脑。
更往前,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要求系红领巾,不然就会扣小红花。而一向丢三落四的我,时常找不到。父亲一口气给我买了五条红领巾,祖父家、外婆家、我们家、学校抽屉里、校服口袋里各备一条,也不在意母亲骂他浪费。那个时候的我,好像还没有什么傲人的成绩来炫耀。
还有太多太多,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都是靠我那骄人的成绩换来的。因为从来没有人提醒过我,除了我的成绩,我还有什么是值得父亲炫耀的。直到今天,我才开始考虑,如果我一开始,就像大哥、二哥那样,只是一个平凡的少年,我的今天又会是什么样子?或者换一个角度,如果我的父亲换成了大伯,换成了姑父,他们会像父亲那样奖励我吗?
我开始迷惑,虽然人生不能重来,人生没有如果,但是,我可以选择自己面对人生的方式和态度。我从小立志要当一个正直的人,那么,一个正直的人,又岂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既然父亲如今遇到了困境,或者说是他事业的瓶颈,甚至是他人生的重大抉择。哪怕等过去了这一阵,我俩再针锋相对,此刻,我是不是因该给他一个拥抱呢?
本来打算逃课的我,思来想去,还是赶在老师之前走进了教室。
这天上午,我一点也瞌睡,但是老师的话,也没进到心里。我只是很有精神的等待,等待讲台中央的石英钟,等待两根指针在头顶中央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