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很冷,可梁士诒的办公室却温暖如春。
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来,朱尔典此时的心情就像外面的天气一样糟糕。
当他接到庄士敦应征的华工都被扣押在烟台的消息后,就在第一时间出现在了梁士诒的办公室。
梁士诒见朱尔典一直寒着脸,对他的来意便猜到了七、八分。他起身给朱尔典沏了一杯茶,笑容可掬地递过去:“老朋友,喝杯茶暖和暖和。”
朱尔典接过茶随手放到一边,淡淡地说:“很抱歉,我不是来喝茶的。”
“我当然知道您的来意。”梁士诒不动声色地淡淡一笑。
听梁士诒这么说,朱尔典便也直言不讳:“我想知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梁士诒没有回答,而是问道:“您知道天与地为什么能长久不坏,始终存在于宇宙之中吗?”
朱尔典愣了一下,他想不到梁士诒会在这时问一个与彼此毫不相关的问题。
老谋深算的朱尔典想了想,又把问题抛了回去:“为什么?”
“天地日夜运行不息,却不是为了自己。”梁士诒起身走到窗前,指了指外面的雨,“天降甘霖滋润万物,地载川泽哺育万物,并没考虑能否为自己带来什么好处。要是它们也存有私心而向我们索取的话,就不会长久存在了。”
朱尔典略作思忖:“你的话,我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梁士诒哈哈一笑:“中国古代的圣人受到天与地的启示得出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朱尔典紧盯着梁士诒。
梁士诒沉吟说:“有智慧的人遇到有利益的事,往往先人后己不与人争,这样却恰恰能得到他人的爱戴;危急关头,把个人生死置于度外的人,往往都能保全性命。这都是由于这种人不自私的缘故,反而会成就自己。这就叫‘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
看朱尔典的表情似乎有点明白了梁士诒话里的含意。
“我之所以在华工的问题上毫不退让,是因为我的所做所为没有丝毫为自己考虑。”梁士诒又坐回座位上,慷慨激昂地说,“民国肇始,日本便趁机占我山东。唯有‘以工代兵’一法,方可斩断倭寇之野心。为了能保证这项计划顺利实施,即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朱尔典听梁士诒这么一说,便追问道:“这么说,你承认在烟台扣押华工的事跟你有关了?”
“我说跟我没关系,您能信吗?”梁士诒苦笑一声。
“梁先生,你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令我很感动。”朱尔典的脸色有些缓和,“可是,你准备把那些人关到什么时候呢?”
“这要取决于公使先生您了。”梁士诒意味深长地望着朱尔典,“您也看到了,在中国招工,没有我国政府的协助,而一意孤行的话是不会成功的。”
朱尔典冷哼了一声。
梁士诒继续说:“如果您现在就愿意转变最初的态度,我想那些人很快就会获得自由的。”
屋里的挂钟响了起来,朱尔典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非常清楚,时间已经不允许他在这件事上无休止地耗下去了。
布恩尼下个月就会带领英国招工团的先头部队——一支皇家陆军军官和资深军医组成的精英队伍入驻威海卫,开始对应征华工进行大规模的体检、选拔、军训等一系列行动。如果他看到威海卫华工营只有四十多人的时候,他甚至可以想像到布恩尼的表情。
华工计划就像一台庞大的机器,它的开关已经启动,再也无法停止。无论谁想让机器停下来,都会是螳臂挡车最终被碾得粉碎。
是否与中国政府合作,对于朱尔典本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只不过当初因为自己的面子他才想绕过梁士诒。现在他才真正领教了对方的厉害,这一回合的交锋以自己失败了。
为了华工计划的顺利实施,理智的作法只有选择妥协。
想到这,朱尔典终于下定决心:“既然这样,我可以马上向我国外交部呈交一份报告,建议他们在招收华工这项计划上同贵国政府展开真诚的合作。”
梁士诒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可嘴里却称赞着对方:“朱尔典先生,事实一定会证明,您的这项决定将会为您的国家和人民带来巨大的利益。”
王辰见郭复跟李忠孚扭打在一起,忙快步上前分开人群准备去帮郭复。李忠孚已经把郭复压在身下,后背正对着王辰。
押他们来的警察事先并没有搜身,王辰的匕首还在。王辰见郭复吃了亏,不禁勃然大怒,“嗖”地一声拔出匕首,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李忠孚的后背就戳了下去。
王辰暴怒之下出手,这一戳的力道非同小可。李忠孚一旦被刺中就算不死也得重伤。
“啊”的一声,一旁的小过已经惊呼出来。
就在匕首即将刺入李忠孚背脊的时候,王辰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一股力量往旁边带了一下,结果这一刀就刺偏了,只听“哧”的一声,匕首插到了地上。
席棚的地原本是松软的沙土,结果这一插,匕首竟然直没至柄。
王辰大惊,刚想拔出匕首,谁知自己的手居然被一只脚踩住了,接着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两个打一个,太不公平了吧?”
王辰急忙抬头,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眼前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这个人前额的头发剃得光光的,脑后留着一条大清朝时人人都有的辫子,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长衫,一身不伦不类的打扮显得极不协调。
王辰一见这个人,脸上的表情顿时就像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怎……怎么是你?”
更出人意料的是,小过一见这个人,竟快步跑过来,喜出望外地叫道:“徐先生,你怎么也在这?”
原来此时出现的这个人正是郭复他们三人当日在济南城设计动手打劫的那个外表一副穷酸书生模样,留着清朝的发辫,实际上却是身怀绝技的太极拳高手徐道原——徐先生。
没等徐道原答话,席棚的大门突然“砰”地一声被人从外面踢开了,几个警察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高喊:“谁在闹事?都给我散开。”
李忠孚闻声放开郭复站了起来。
王辰也想抽回匕首,谁知却被徐道原用脚尖一点他手腕的脉门,疼得他就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手迅速离开刀柄缩了回来。
徐道原的脚往匕首上一踏,整只匕首连柄都没入了地面,让人看不出任何痕迹。
分开人群,一个瘦高警察见郭复正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便怒目而视:“是你在闹事?”
郭复生怕因小失大,被警察查出真实身份,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一把搂住李忠孚的肩膀说:“报告长官,我们兄弟俩闹着玩儿呢?”
瘦高警察横了郭复一眼,把目光转向李忠孚:“他说得是真的?”
李忠孚自然也不希望把事情弄大,刚才只不过自己一时气急才动的手,现在也恢复了理智,便也一把搂住郭复的肩膀:“长官,您看我们好的就跟亲哥俩儿似的,咋能真打架呢?”
瘦高警察还没来得及言语,那个领头的矮胖警察就又押着几个精壮汉子走了进来。
郭复抬头望去,见老鹰和大有赫然就在其中,忍不住又惊又喜。
大有、小过,再加上徐道原,李忠孚凭空之间多出三个帮手,自己想绑走李忠孚的计划已经很难再继续实施。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总算没把老鹰弄丢。
“出什么事了?”矮胖警察走过来。
瘦高警察朝郭复和李忠孚一指,恭敬地说:“队长,我怀疑他们俩在闹事。”
矮胖的警察队长听毕,冷冷的目光在郭复和李忠孚的脸上扫了一眼问:“你们最好老实点儿,不要闹事。”
“队长大人,您放心,我刚才已经跟这位长官解释过了。”郭复指了指李忠孚笑着说,“我们兄弟俩待着有点儿闷,所以就摔了一会儿跤,闹着玩儿来着。”
矮胖队长铁青着脸,瞪着郭复说:“也不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你们摔跤的地方吗?”
小过上前一步,想揭露郭复的谎言,却被徐道原一把拉住,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先静观其变不要鲁莽。
李忠孚装模作样地打了个立正,敬礼道:“报告队长,俺们下次再也不敢摔跤了。请长官从轻发落。”
警察队长嗯了一声,扬声朝众人说:“你们给我记住——在我这一亩三分地上,不管是谁都不许闹事。你们给我面子,我就给你们面子。你们对我仁义,我对你们就仁义。”
人群里一个声音突然问道:“长官,到底啥时候放我们走啊?”
“等英国人跟上头交涉好了的。”矮胖队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愿意留你们?在这儿包吃包住,什么活都不用干,我都想跟你们掉个个儿。”
众人闻言,又笑了起来。矮胖队长朝众人挥了挥手,“都散了吧!没事了。”
郭复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看来这里没什么危险,用不了多久就又可以重见天日了。
老鹰走到郭复跟前,唏嘘地说:“二当家,真想不到,能在这见着你。”
郭复苦笑一声:“要不怎么说,咱们兄弟有缘呢。”
郭复、王辰、老鹰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下。
郭复低声说:“现在的形势对我们很不利,姓李的咱恐怕是绑不了了。”
王辰也叹了口气:“是啊,那个穷酸也跟他们成了一伙儿,咱是真不好下手了。”
老鹰纳闷地问:“哪个穷酸?”
“呶,那边站着那个。”王辰把嘴朝李忠孚等人那边努了努。
老鹰顺着方向望去,见徐道原正跟大有、小过不紧不慢地说着话,不禁骤然一惊:“他……他怎么会在这儿?”
无巧不成书。徐道原原本跟小过、大有家住过邻居,教书的行当不好糊口,他也是看了教会的招工简章才决定出洋务工的。跟李忠孚一样,自然也是到了烟台就被警察局扣住了。
郭复说:“搞不好也是去当华工的。”
老鹰喃喃地说:“这年头可真是啥事儿都有。这穷酸书都不教了,竟也要去做工?”
王辰说:“教书能挣几个钱?你没听他们说吗,当华工挣的是英国人的钱,回来的都发财了。”
老鹰眼睛转了转,沉吟了片刻对郭复说:“二当家,我看咱干脆也去当华工得了。一来谁都不认识咱,等出了洋官府拿咱一点儿招都没有,咱用不着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二来有吃有住还有钱赚,到时候再找几个外国娘们儿……”说到这,老鹰忍不住眯着眼睛干笑起来。
王辰把眼睛一瞪,“想得美。咋?难道给大当家报仇的事你都忘了?”
“你急啥?我还没说完呢。”老鹰收起笑,一本正经地说,“这第三,就是给大当家报仇。你想啊,姓李的小子要出洋,咱要是不跟着一块儿出去,往后还上哪儿去找这小子?所以,咱这是一举三得,二当家,你看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郭复眼睛一亮说:“你不该叫老鹰——该叫老狐狸才对。”
老鹰挠了挠后脑勺:“二当家,你是在夸我吧?”
郭复嘿嘿一笑,瞧了李忠孚一眼,复又低声对老鹰和王辰说:“姓李的现在跟徐先生和傻大个儿在一起,咱根本就没有下手的机会。依我看,还是跟着他们到了威海卫再说。到那时,人多手杂的,我就不信,他们俩还能天天陪在姓李的身边。只要让咱逮住机会,哼……”
王辰想了想:“那些人说,出洋要啥介绍文书……”
“是介绍信。”郭复纠正道。
“对,介绍信。”王辰略显着急,“可咱没那劳什子的东西呀?”
“你真是榆木脑子。”老鹰伸出胳膊,让自己的肱二头肌暴露出来,“做工要的力气。我就不信咱有一身的力气,就因为没有那封破信,英国人就不用咱。”
“也是。”王辰点点头,“既然二当家也这么说了,那咱就这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