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灯火通明的阁楼上，看着脚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如一条黑暗长河曲曲折折没有尽头。今日是一年一度的花魁日，因此，她从阴冷黑暗的地下黑市被卖到这里，长安街最繁华的烟花酒楼。
她无神地望着窗外，灯火长街一直蔓延到远方。
“哎哟，姑娘，你怎么还在这呢！快点装扮装扮，选拔就快开始了！”身后的老媪跑来挤眉弄眼地一通教育，什么卖到这里来就知足吧，如果能当选花魁那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她要这些做什么，这些虚有的东西，她早就看清楚了，在她家破人亡的那一刻起，除了这一口气，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还是有留恋的东西呢，她回过头看向远处，深蓝色的天空挂着惨白的圆月。她迟迟等待的那个人。终究还未来的及，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容我妆扮一下。”
她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中折射出她惨白消瘦的脸庞，她墨色的眸子看不出任何神采，简直就像一只被掏空灵魂的傀儡娃娃。她曾被夸赞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如今的这张脸，竟如此毫无生机可言，她放下手中的簪子饰品，换上一身镶着金色边纹白色长裙，素雅清丽透露出超凡的气质。
可是，这样的面孔，这样的美丽，究竟是福还是祸。
在人山人海的上方，承受无数人呼唤声的那一刻她明白了，命运在她还未来的及反抗时，就已经悄悄落下了将军。成为花魁的她，将不再是那个集荣宠为一身的太守千金。她的一生，将荣于脸，毁于脸。
然而，在她拒绝接待客人的第七天，一向脸上挂满谄媚的老媪终于丧失了所有耐心，“你这样做作是给谁看？你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了，就乖乖做你的青楼花魁。”
“你的事迹我也听说过，不过你已经不是当初的千金大小姐了，你要明白自己几斤几两，现在的你，只不过是一个靠美色吃饭的贱人。”
“你还当你是闺阁小姐吗？你留着清白的身子做作些什么？”
“现在的你不过是一个贱胚子罢了。”
话越骂越难听，也越骂越刺到她心坎里。的确啊，现在的她，只是苟延残喘的残留在世上的一个空壳啊，几个月来非人的对待她都忍了，那些人的咒骂践踏她也忍了，她活下来只为了等待一个人。
“我知道了。”她轻轻叹息一声，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定。看开了也对，能够等他的，被他爱的，只是那个太守千金，不是现在的她，一个青楼女子，这样的她，不配。
“明日。”她咬着牙，已经麻木的心竟开始疼痛，“明日我便开始……”她别过头，始终无法说出那个词语。从千金小姐到任人宰割的下人，即使是这样，她仍想保留最后一点毫无价值的尊严。
“你能想开就好了，”从讽刺到谄媚只是短短几秒，老媪这样的变化让她感到恶心，皱着眉不去听她的话，却还是听到她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说什么干这一行要的是机灵，要把客人服侍的服服贴贴一系列的话，令她觉得更加反胃。
“容我一个人休息会，明日必答应你。”她轻轻打断老媪的话，令老媪一下子有点不高兴，但一想到这个聚宝盆终于答应接客她又马上堆上媚笑退出房间，确定她真的离开房间之后她才松了口气。
房间里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落寞的坐在窗边，看着漫天璀璨的星光，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看着天空，只是那是身边的他笑的那样温柔，他牵着她的手承诺。
战胜之后，我便来提亲。
她说等他。
可是，她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一切都变了。
她轻轻抚着自己的脸。
明日，我便不再是我。
眼角滑过的眼泪，瞬间砸碎在地毯上，那么痛。
她穿着蓝白相间的长裙，集万千视线一身，在舞台上翩翩起舞，身段窈窕轻盈，像一只挥舞羽翼的青鸟。她的目光看似不经意的撇向远处的一个座位，坐上那人正好用他好看的蓝墨色眸子漫含笑意的注视自己，那么温柔。
只是，她看到他身边的长宁公主时不时挽过他的手臂，一边笑一边说着什么。
她内心涌上一股怒火，长宁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现在他有意把女儿嫁给最中意的大将军，即使他委婉拒绝，那长宁还是不死心。
奈何他说过对长宁无意。
她轻易改变了动作，在外人看来只是舞蹈中的一个华丽的动作，把脚伸向长宁的方向，只是一瞬间，那只绣花舞鞋脱离她的右脚，一下子甩向长宁。她恶作剧的笑着看着那只鞋子正拍在长宁额头然后梨花带雨的哭起来，宫人慌乱起来纷纷去看那个千金贵体的长宁公主。
只是，一个墨色的影子从人群中脱离出来。
“你是故意的？”他苦笑地看着光着一只脚的任性的太守千金。
“嗯！”她毫无内疚感的咧嘴笑道，“最讨厌她那副缠人的样子。”
“你何必如此，我的心不在她那。”他抬起手轻轻揉她的头发，“这样又免不了一顿打骂。”
“我又不怕，爹爹不会真生气。”是了，因为她是爹爹最疼爱的女儿。
果真为了掩人口舌，她免不了的一顿毒打。一顿鞭刑打得她皮开肉绽，身上没有一块好地方，然后她跪在母亲灵前忏悔自己的罪行，虽然她并不后悔。
事后，又等着他急匆匆的拿着上好的金疮药全部敷上，然后假装生气戳她的额头警告她再这样就不理她了。
那时候的她，会奋不顾身的赶走他身边的所有人，然而，那只是太守千金。
她仍然记得，他离开的那天，一身金色战甲的他骑在白色的战马上，他告诉她，功成名就，我来娶你，从此白首不相离。
那样的承诺，那么真，那么深。只为这个，她等着，即使提亲的人踏平门槛，她也坚定拒绝，即使一切都改变了……
她的父亲长孙太守被揭发贪污之事，皇上龙颜震怒下令斩杀长孙一族，所有前日与她父亲交好的大臣竟无人说话。前日她还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下一秒她便被诛杀族人。她亲眼看到父亲前一秒还凝重的脸下一秒头颅就已经滚到台上，她亲眼看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丫鬟小西在哭喊尖叫声中断气，那滚烫的血溅在她的脸颊，她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夹杂着成千上万百姓的叫好声。
她仰着头才明白，什么荣华富贵，在死亡面前都那么卑微。
死了也罢，省的那些无谓的苦楚。只是，她望着远处人海尽头突然有些失落，终究是见不到最后一面了，那么只求来生，白头不相离吧。
然后在刽子手挥下刀刃的一瞬间，圣旨到。
那条宣告她终身烙下罪行被贬为奴的圣旨，她至今还记得。
她不该苦苦等待，是时候该放下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她了，他爱的也始终是从前那个人。
明日，便是终结。
她猛的从梦中惊醒，发现枕头已经被泪水浸湿了大半部分，天已经亮了，阳光轻轻洒进屋子，只是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老媪早早来催促她到楼下来，她随意上了妆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下如地狱般的地方。
“这是我们今天的花魁，姿色是想当然的。”
她被老媪带来坐在人群中间，耳边一阵嘘声。
下定了决心，她缓缓抬起头，在无数贪婪的目光中，她开始胆怯了，眼前闪过那个人墨色的身影。
她不能！
她着急的站起来，想要逃开，手臂却被一只手抓住，她回过头对上一双贪婪的眸子，“不要！”她拼命挣扎却拗不过一个男人。
就要结束了吗？她几乎哭了出来。
在她觉得快要结束的瞬间，抓住她的手被另一手拽开，她抬起头，对上一双蓝墨色眸子。
她等了那么久的人，她以为再次见到他她会激动的跳过去抱住他，或者痛哭流涕怪他才来。然而真正见到他的一瞬间，她呆滞地愣在原地。
为什么，这幅样子，要用这样的身份相遇。
“她说了不要，你没听到吗？”他冷冷地瞪着那个人，一个拳头挥在那个人脸上打了他一个踉跄，“滚！”
他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脸，是他！他回来了，回来接她！
可是……
她转身逃走。
不可以！用这种身份见他！他来接的不是她！那个她，早就死了！
她拼命逃，却被一只手抓住。
“放开我！”她挣扎着想甩开他的手，却发觉他的手越抓越紧。
“朝歌，我来接你了。”他轻轻的说，穿透她的胸膛，在她左心房最柔软的地方重重一击。
她近乎忘记了，她的名字呀，长孙朝歌。
而她早就不是那个她了。
“奴……奴家不是您要找的那个人。”她别过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公子认错人了，您忘了，长孙一族已经灭亡了。”
从此这个世上在没有这样的人，长孙朝歌。
“朝歌，别人再如何不认识你，我怎么可能忘记你这面孔，这张我魂牵梦萦的脸，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的脸，”他激动的抓着她的肩膀摇晃，“这几日我拼命寻你，甚至在别人说你死了，我还是在找你，就算是看到你的尸体……朝歌，功成名就，我来娶你了。”
她的心痛的快要晕厥过去，可是，这句话，这个人，她等了那么久，久到她自己都忘了时间却还是在等。
她真的想告诉他，一切都晚了，她不再是长孙朝歌，不能做他生死与共的将军夫人。可是。她说不出话来，心痛，痛的快要被揉碎被击烂。
这样深情的话语，换作从前的她一定会高兴的疯掉，可是现在的她。
她不是以前的她了。
她用力挤出一抹笑容，在黑夜中显得格外苍白。
“你忘了，我哪里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家破人亡，以前的那个家，以前的那个长孙朝歌，早已经粉碎了。
她呆坐在房间的大床上，由着老媪拼命拍打房门。
此时的她脑海一片空白，她忽地想起从前在府上的日子，所有人都由着她胡闹的日子，而现在那些人永远都不会站在她面前了。
她低下头，胸口裸露出让她永生不能弄下的烙印，有了这个东西，她便生生世世为奴为婢。
她再也做不回从前那个刁蛮任性的长孙朝歌了。
她再也做不回那个躲在爹爹身后胡闹不讲理的长孙朝歌了。
她再也做不回那个只被他宠溺的长孙朝歌了。
“嗵！”
门被猛的踹开，她吓得一惊回过神来，回过头想看是什么人这么放肆，但还未看清来人就被一阵酒气包围，一双大手粗鲁的抓过她的肩膀。她吃了一惊迅速闪开，转过身才看清那是一个醉熏熏的陌生男子。
看来，老媪终于按耐不住了。
“果然像那女人说的，看来老子这钱没白花。”
男人呵呵一笑扑了过来她来不及闪身就被压在下面，用尽力气挣扎却什么都做不到。
“嘶——”她感觉胸口一凉，衣服被粗鲁的撕开，那一刻除了头脑空白她只知道反抗。她不曾受过这种屈辱，眼泪刷刷的往下掉。
她竟想起那张脸。“不要！我求求你！！”她沙哑的嗓子哭喊。
“闲云！！！！”她哭的快要昏厥就感到身上的压力突然消失了，她借机起身撞上一个结实的胸口。
“闲云！”她接近恋滚带爬的扑进他怀里，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我好害怕！”
像从前一样，他轻轻的抱着她，拍拍她的头，“有我在。”
他回过头冷冰冰的瞪着那个人，如果不是朝歌在场怕她见血，他真的想杀这个人一百次，不！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那是死神一般的眼神，瞪的那个人后背发凉，江湖闯荡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个人，他惹不得，只好狼狈的逃出去。
“朝歌，”他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别怕。”
“爹爹死了……大家都不在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她把头深深埋在他怀里，终于寻的到踏实感。
“你还有我，我不会离开，我会在你身边。”
“求求你，别离开我！别再丢下我一个人！”
“对不起……我不会再扔下你一个人。”
那一刻，她放下了一切顾虑，“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管他什么流言蜚语，她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用犹豫，她只要和他在一起，天涯海角永远在一起。
“我带你走！”他抱紧她，满心自责为什么要留下她一个人，他的心像是在滴血一样痛。他像是要把她揉进身子里一样抱紧她，告诉她，这次，他不会再放手了。“明晚，我安顿好一切就来接你。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我带你走！”
她觉得，一切等待与苦楚都值得了，这日，是她几个月以来最高兴的一天，因为过了今日一切都结束了，她将和他永远在一起。
夜里，她精心梳妆后静静的侯着，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一点一点渐深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开始紧张起来，开始幻想他到底怎么了，像是把心脏放在锅里慢慢烤着，她焦急的望着窗外凝重的天色。
“吱——”门被轻轻推开。
满心欢喜地，她回过头看到的却是另一个熟悉的面孔。
“你果然在这，”她还是那个样子，集一身奢华与宋宠，脸上挂着千年的傲慢与轻狂，她此时更是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一脸得意地摆出胜利的姿态，从小，她最厌恶这样的表情。
“青楼这种地方，长宁公主也敢闯吗？”她仰着头对视她的眼神。
“哼，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讨厌。”长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冷哼一声。
“公主的想法和我一样。”她轻笑，即使变成这幅惨状气势也毫不输给长宁。
长宁气的变了脸色，怒目圆睁地瞪着她，“我今日来可不是为了过家家打嘴仗的。”
“那是自然，不然公主也不会冒险来这里。”她心里隐隐不安，看着长宁得意的样子开始涌出不祥之感，果真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我是来告诉你，你等不到他了。”
他说过的，带她走，不要荣华富贵。
他说今日来接她。
然而苦苦等来的竟是情敌的这样一句话。
等不到他了，可他说好，带她走。她也信他，可是到底发生什么了，让他可以放弃承诺。
“你们逼他做了什么。”第一个想法就是这样，一定是他们逼他做了什么。
“我没有逼迫他什么，”长宁笑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叫醒你。”
“叫醒？”她有些疑惑。
“你还以为自己是那个任性傲慢的太守千金吗？”长宁冷冷地看着她的脸，“你不过是只配终身为奴为婢的贱人，你永生都无法离开这里，因为你胸口的烙印，它永远在提醒你，你是罪人。那么救出你的他，面临的就是与天下为敌！”
她静静的听着，竟毫无反驳的力气，竟然真的如此，他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本该享受最舒适的生活，实在是她太自私了。
想永远和他在一起，不顾荣华富贵，不惜与天下为敌，可是那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她，因为她一无所有才这么轻易放下。
“他打下西北，父皇很高兴，待到良辰吉日，我们就成亲。”长宁说着再次得意的笑了起来，她也明白过来，长宁为何始终是胜利者的姿态。这次，是她输了。“选择成为驸马一生荣誉或是为了你与天下为敌一生担惊受怕，这样的选择，就算是你也知道该怎么做吧。说到底。还是我赢了。”
她就那么沉默着，直到长宁公主扬长而去还是一言不发的，原来，她想要的幸福根本不存在。浪迹天涯，是多么自私的想法。
她又怎么忍心，连累他与天下为敌。
这些痛苦，她一个人承受就好。
“我想开了，服侍便是。”
她的声音略有颤抖，却大的让自己害怕。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后，一切都结束了，她躺在床上，眼神空洞的望着上面。坚持了那么久，到现在真的不知是为了什么，她眼角溢出泪水。胃里觉得一阵翻江倒海干呕起来。
“嗵！”门被粗鲁的踹开，她有些失笑，今天这门不知惹了谁总是被这般粗鲁的对待。
然而，该来的总是回来的，她抬起头对上他愤怒的烧着了的眸子，明知道是长宁故意安排的戏码，她倒有点感激她。这样一来，就省去说明的时间了。
她听到他咬牙切齿的问她。
为什么。
为什么！她怎么会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她不能自私一回，为什么她不能再扑到他怀里哭泣一回。“你也看到了。”她抑制住自己，使劲让自己平静下来，“谁要和你厮守一生！我只要这荣华富贵！只有这里！只有这样！我才不为鱼肉！”
“长孙朝歌！为什么！”他使劲掐住她的肩膀，把指甲深深陷进去，令她疼的皱眉。
“爹爹的死让我明白太多，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去！我才能好好的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她撕声裂肺的喊到。
“你想要的！？”他的脸痛苦的让她不敢去看，他突然掏出怀中的银两一下子甩在她的脸上，“这些够不够，就算是我买了你，你拿去！我不要你的服侍，因为我觉得你！真脏！”
她看着满屋子飞舞的银票泪水已经布满面颊，心痛的像是被一双大手揉碎。
她要这一屋子的银两去做什么啊！
我明明只想要你的！！
闲云！
可是我……
“从今以后，我只当你死了。”
明明是这样狠毒的话，她听了竟然笑出了声，看着他的背影，，那么凄惨的笑了起来，到后来，泪水爬满脸颊，她哭着，几乎昏厥。
然而在那一刻，长孙朝歌，真的死了。
只是几日便闻得当朝大将军与长宁公主的喜讯，成亲当日，迎亲的队伍红彤彤排了很长很长，她坐在阁楼上，面带微笑地看着马上的他面无表情。百姓欢庆着，鼓声喇叭吹的响亮。
她喝着新鲜的竹叶青，笑的开心。
我爱的人啊，你为何不笑呢，你可知道，我这样爱你。
那些痛苦。我全部受着好了。
我只要你好好的……
她笑着越来越开心，手却无力的垂了下去。
那酒杯，伴着眼角的泪珠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然而，迎亲的队伍越来越远，消失在了皇宫。
我爱的人啊，我爱你，所以怎么让你天下为敌。
天下为敌，我一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