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十二岁的裹儿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在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略停了停脚步,嘴角扬起嘲讽的笑容,用只有他二人可以听见的声音道,“怎么,体力不支么,结束得这么快?”
知道她另有所指的杜俊卿脸色一白,不知道如何作答,只是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暗自咬牙切齿。他知道,这个老成的少女对他们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常与他针锋相对,偏偏姚宓又异常地宠爱这个女儿,因此,他只能忍受着她的冷眼嘲弄。只想着有一天,能将自己所积累的所有怨恨统统报复在她身上。
他恨不能让她,碎尸万段。
望着这久违的国都,走下马车的女子竟在一时间忘记了言语。之前的两次离开,她都未如此次这般,从心底升起一股归来之感。
立在朱雀门楼台前的男子,虚弱苍白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戚芜的心中一紧,目光落在了站在他身侧的华衣美妇身上,她是那样的富有生命的气息,他与她之间竟是截然不同了。在戚洵与姚宓身后的,是淳王戚况、贤妃宿嫣,以及安怡公主、广蘅、御蘅和羿蘅。
走过官员齐齐下跪的红毯,戚芜走到戚洵面前,行了个大礼。
“阿芜。”戚洵上前扶起她,动情地开口,“回来就好。”
侧过头,对上姚宓的眼眸,后者略有挣扎的躲闪,戚芜重又看了戚洵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晚上的家宴摆在了御花园。春日的风揉进醇香清冽的酒,让人不经意间已是微醺。
戚洵从座位上站起来,步伐略有不稳,却还是推开了姚宓的搀扶,径自走到了戚芜的面前,“阿芜,我们已许久未说话了,走,你我到别处走走。”
说完便拉起戚芜要离开。“皇上。”姚宓显得有些焦急和慌乱,欲上前阻止,偏又对上了戚芜疑问的目光,行动间有些下意识的退却。“皇后放心,永宁会照看好皇上的。”戚芜对她说着,又望了眼身后的冉慕,示意他无须担心后,扶着戚洵慢慢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母亲。”裹儿扯了扯姚宓的衣袖,她才从呆滞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低下头,只望见少女莫测的笑容。
“阿芜,那不是你,我想见的不是伪装,而是最真实的戚芜。”男子和缓开口,恍惚间竟听到了哀求。
“见到了,又如何?”
“阿芜,你是不是在担心,我是来刺探你的?”
戚芜面对这个问题,沉默着不开口,只听得耳边戚洵絮絮叨叨,每个字之间都连起了名为惆怅的绳索,“若她让我如此,我亦不会拒绝。”
“你竟爱她如此。”
“戚氏一族不都这般么?”戚洵的眼中尽是自嘲,戚芜看着,有一丝心疼,“二哥。”
“阿芜,我都知道的。当初姚姚愿嫁与我,其实是为了太子之位,但我仍庆幸大哥爱上了一个男人,最终含恨离开,因为至少我成了她的丈夫,我始终相信她会爱我的。而你下嫁席攸觉,也是为了那个人,对么?还有况,他的心中只有宿嫣,否则他又为何留在皇城而放弃向往了许多年的自在生活呢。”戚洵站起身来,静静凝视着戚芜。这个名冠京华的绝色女子,哪怕早已韶华不再,那容颜依旧如昔。可是他爱的那个人那,若不是他的拖累,又怎么会经历那些不必要的磨难。即便此刻富贵荣华,仍是难抵时光。
“除非我死了,阿芜,应允我,除非我死了。”
戚芜睁大了眼睛,想要躲开,却还是听见了那一句,他说,“否则,不要伤害她。”
“哪怕她拉拢势力,豢养面首,插手朝政,甚至夺权?”
“是,哪怕她拉拢势力,豢养面首,插手朝政,甚至夺权。”戚洵神色肃穆,“都不要伤害她。”
眼前的这个人让戚芜感到陌生。年少时记忆里的意气风发、信心满满,如今成了这般,甚至比起德宗,他的付出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这就是爱,如果爱让你消磨时光,失去自我,那我宁愿你一生只会恨。”戚芜忍住从回忆中流出的泪水,平静地说着。戚洵仿佛感觉到了平静下的挣扎和痛楚,皱起的眉,抑制了想要收回方才所说一切的冲动。
“好,我应允你。”女子深吸一口气,终于吐出了一个他期待许久的答案。他知道的,他太了解这个善良的妹妹了,对待自己的亲人,她总是不忍拒绝。相较之下,真正冷血的应是自己了吧。
“公主。”湘蓉叩响门扉。“进来。”戚芜显得疲累。刚刚结束了宴席回到府中的她恨不能立刻睡去,“有何事?”
“呃…”湘蓉吞吞吐吐,话未说出口,脸颊已是绯红。在一旁的冉慕见状用玩笑的口气说道,“看来你们是有什么体己话要说,那我先回避好了。”说完冲戚芜微微一笑,推开门走了出去。没走几步便见那个站在不远处的男子。
“怎么了?”戚芜拉住湘蓉的手,让她在自己面前坐下,柔声问道。
湘蓉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深吸一口气,“湘蓉,湘蓉已遇到心仪之人。”
“真的?”所有的劳乏都因这一句话而消散不见,戚芜一脸悦然,“是谁呢?”
“是…”湘蓉低垂着眼,尽显娇羞,仅一字出口,便听得房门被推开,身后传来一般沉稳的声音,“是宋某。”
戚芜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目光兀自在湘蓉和宋铭身上游移。
“还望公主成全。”宋铭的话让她回过神来,一时间倒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了。随着宋铭一道进来的冉慕走到戚芜身边,握上了她的手。
转过头看了眼身旁对自己始终微笑的男子,又望向那显得有些无措的女子和始终平静地男子。“湘蓉。”戚芜缓缓开口,嘴角亮起笑意,“你与宋铭皆非家奴,本就是自由身,婚姻大事自己拿定主意便好。只是…”她顿了顿,走到女子面前,“你我相识十二载,情如姊妹,这公主府便是娘家,若你愿嫁与他,婚事之类我定会替你家人为你办得风风光光,若有一天他负了你,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湘蓉谢过公主。”
白色衣衫的男子自若地坐在花厅,远处的心湖波光粼粼,混着花香的空气甚是怡人。
“公子请稍后片刻,先用茶,公主正在前来。”侍女递上茶盏,礼貌地说道。男子点点头,举起茶盏刚放到嘴边,便见身着粉色衣裙女子从窗前走过。并未因岁月改变太多的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
“怎么了?”戚芜回过身询问道。“裁缝来了。”湘蓉回答,戚芜闻言随即一笑,“裁缝来了找我做什么。”
“沫小姐在西苑不肯走。”湘蓉的脸色有些尴尬。想起以沫对宋铭依赖的种种,戚芜颇有些沉重地叹口气,“我就来,你先去吧。”
看着湘蓉走远,她对身后的人说道,“见见故人吧,或许你此刻有许多疑问。”
出了花厅,一路穿过花园,绕过心湖,当脚步停在西苑时,戚芜也已将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转而换上淡漠的表情走了进去。
书房里,以沫正缠着宋铭弹琴。拨动的琴弦发出悠扬的声音,碰在女孩娇嫩的脸上,落下笑意连连。“沫儿,跟我回去吧。”戚芜的声音里掺进了严厉,以沫抬起头,虽是恋恋不舍,但还是顺从地走到女子面前,身后的宋铭目光与萧然相接,彼此微微颔首示意。
“以后莫再这样缠着先生了,先生还有许多事要做呢。”她的话语间不容反驳,八岁的女孩不悦地嘟起嘴,黑如墨的眼眸四下一转,捕捉到了门外的人影。登时小脸上铺满了不快和倔强,“先生答应要教沫儿习琴的,还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难道是湘蓉么?”
这一句话狠狠敲在戚芜心头,她凝视着以沫,不发一言。
眼看着在这般注视下的女孩眼泪就要决堤,萧然上前一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温柔开口,“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好么?”
女孩望了眼正在生气的母亲,又看了看沉默的宋铭,还有门口不愿现身的湘蓉,终于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位唯一的台阶。
“今晚之前我会带她回来。”抱起女孩,萧然对戚芜笑笑说着,随即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晚饭过后,戚芜与冉慕并肩在花园中散着步,夜的风依稀透着未褪尽的寒意。
“还是宁安的夜色更好些。”冉慕感叹道,戚芜看了看他,道,“才回来没多久便想宁安了么?可是我怎么记得当时看宁安夜色最少的就是你了呢?”
冉慕闻言调皮地摇摇头,“能得永宁公主照料,哪怕是永生不见也甘心。”
戚芜好气又好笑地睨了他一眼,“哪有人咒自己生病的?”
“是,是我不该,还望公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了小人吧。”冉慕说着抱拳向她作了个揖,戚芜见状不禁笑出身来,待回过身,已被揽在一个无比熟悉的怀抱里。“阿芜。”耳边的呢喃痒痒的,呼出的气抚在耳旁,有些温热,“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伸出手,回抱住他,戚芜温柔地笑着,原本以为宁安之行只需两年的时间,可怎知冉慕在宁安因悲伤过度加上多日劳神,终究是病倒了,这一病,时好时坏,一拖便是将近一年时间。这一年里,戚芜一边要照料冉慕,一边要处理冉府中事,另外还要分心姚宓在皇城的一举一动。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
“这是我甘愿的。”她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着。若论你对我的付出,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夜,风拂过月白色裙摆,带起乌黑发丝,吹不动那宁静如瓷般的容颜。
“沫儿她…”戚芜的神色有些迟疑,却终究还是开口道。萧然闻言,满不在乎地扬起嘴角,“如你所见,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