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图出生于一个大唐中等官吏之家,从他的曾祖父始,一直到他,都曾经官至郎中,而郎中也是四代人做过的最高的官职。
司空图少有才名,但是他为人谦虚低调,所以三十多岁时才被当时的绛州刺史所赏识,并受刺史王凝的推荐,得中进士。但王凝不久便由礼部侍郎贬为商州刺史,司空图感于知遇之恩,于是主动上表请求同行。
唐僖宗乾符五年,朝廷欲召司空图入朝为侍御史,但王凝此时出任宣歙观察使,司空图为其幕僚,不忍离去。因此他的才华和为人被世人所尊重并欣赏,官员都以结识他为荣耀。
后来黄巢作乱关中,司空图已经回到长安任礼部郎中,他弟弟的奴仆段章,也投靠了黄巢义军,害怕司空图被乱兵杀害,请求说:“我投靠的张将军,最喜下士,请先生前往拜见,必可保护先生安全,不要虚死沟中。”司空图不愿从贼,段章大哭,于是拼死护送司空图逃出长安,最终返回了河中老家。
司空图于是隐居到了中修山的王官谷,这里有他祖先留下的数亩薄田,作一亭名曰休休亭,自号耐辱居士,隐居不肯出山。
当时的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父子以其文采雅致,很是敬重他,得知司空图生活简朴,数次派人馈赠,司空图都不肯接受。曾经一次王重荣送了他绢帛数千匹,司空图放置在虞乡集市,任人自取,一日便散尽。
他的名声越来越大,甚至土匪强寇经行残暴,路过王官谷,都不愿进去骚扰,因此许多百姓士人前往依附,得以避难。
所以当司空图拿着李弘益写给他的信,仔细看了一遍,然后看着眼前李弘益派遣的使者,心中突然有一种很是怪异的感觉。
以军情司的能力,找到司空图所在是再简单不过,李弘益当初得知司空图还活着的时候,激动万分,也曾考虑请他至姑臧,但那时关内正乱,所以一直未曾得行。
李弘益派出的使者正是缅播高,如今缅播高一身汉家士子的打扮,他当年被天子李晔赏识,得封开国福禄县男,但是他个人能力毕竟有限,除了一张嘴皮子功夫,再无其他特长,所以一直做着李弘益的参军,兼着礼曹的署理员外郎。
缅播高的官话说得很溜,但是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这家伙是个异族,因为他的外貌特征实在太明显了。
司空图沉默着,他猜测出李弘益的意思,故意派了一个汉语极好的胡人前来做说客。《河湟有感》这一首诗,在他这一生所写的诗作中,算不得上品,若非李弘益来信提及,他似乎都要忘记了。
缅播高很是知晓说话的艺术,他知道只要自己站在这里,自我介绍一番,就相当于将李弘益的意思全部带到了。
他看到司空图还在沉默着,犹豫了一下,用字正腔圆的关中官话说:“先生,敦煌李季端尝作壮词一阙,而今我河西大军已经踏破贺兰山,萧关东西畅通,再也不是异乡了。朱温祸乱长安,关中残破,人才凋零,恳请先生出山!”
司空图对于缅播高称呼的“敦煌李季端”,觉得很是有趣。李弘益在来信的署名,也是这样写的。李弘益不写官职,显然是对他的敬重,他顿了一顿,慢悠悠地说:“李河西踏破贺兰山缺,然则天子车驾被劫持,你河西大军,为何不出兵?”
缅播高不慌不忙,说:“归义军张使君为崔胤所蛊惑,在我河西腹背下手,河西人口稀少,若商路不畅,则河西不存矣。河西以西征归来之疲军,血战朱温,逼迫其退出关内,保得长安数十万百姓之安危,我家郡王以为,民为贵,先生以为如何?况我河西新据关内,正要休养民力,不日就要兵出潼关,击破朱温,迎回天子,此乃我河西百姓官员殷切所盼也!”
司空图叹了口气:“你家郡王,是董卓还是郭汾阳?”缅播高笑了起来:“如今董卓在洛阳,我家郡王,平生最尊崇张南阳,若能学得郭汾阳,河西文武,乐见其成也!”
司空图看了一眼侍立一侧的儿子,突然笑了起来:“齐国公为长安大学校长,我倒是很想去长安一行,看一看到底是怎样一个武威郡王,竟然以一位国公为校长,大办学业了!”
司空图无子,于是以外甥为嗣,缅播高闻言大喜:“先生出山,此河西之大幸,天下之大幸啊!”
于是在军情司密探的护送下,缅播高万分谨慎地陪同着司空图父子二人,自涑水乘船入黄河,买通了当地的汴军守将,渡过黄河,进入了同州。
十二月的风雪,再次降临了关中,长安东南的灞桥,李弘益、徐彦若一行人,焦急地等待着司空图的到来。
等见到一队骑兵护送着两驾马车,缓缓地从东面而来时,众人忍不住,快步迎了上去。司空图掀开了车帘,也不用人搀扶,脚步轻盈地下得马车来。
缅播高朝李弘益点点头,李弘益连忙上前躬身下拜:“敦煌李弘益,见过司空先生!”徐彦若也拱手说:“东海徐士美,见过司空先生!”
司空图中等身材,但是说话声音洪亮,也还了一礼:“乡野粗人,当不得郡王、国公之礼!”李弘益见他穿得很厚,气色也还不错,顿时放下心来,说:“某新据长安,俟关内初定,便请先生冒着风雪而来,实在罪过!”他顿了一顿,说:“若非我先下手,就怕先生被朱温强抢了去也!”
司空图大笑:“我又不是美娇娘,朱全忠抢我何用?”众人闻言都大笑了起来。李弘益又一一介绍身后诸人,说:“这些都是凉州大学的优秀学子,最是仰慕先生,纷纷要求要最先见到先生尊容,所以我便都带了来!”
司空图心中感叹一声,他看得出来,这些被李弘益征辟为参军或者各曹属吏的读书人,必定都是李弘益特意精挑细选的,因为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不是汉人。
其中尤以吐谷浑、羌、回鹘士子居多,还有两名肤色黝黑的吐蕃人,甚至还有一名达靼人,更别说凉州最多的粟特人,也就是大唐人口中的胡人了。
司空图心中感慨,忍不住说:“郡王有心了!”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二十多岁时写的一首诗,感叹河湟沦陷异族,几十年来,竟然有前后两个人,推翻了他当年所写的诗句。
第一个自然就是张议潮,张议潮沙州起兵,遣使归国,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只是后来归义军不能得到朝廷的支持,河西、陇右再次沦陷。而第二次,却轮到了张议潮的外孙。
看着那些带着仰慕的眼神热切地望着自己的异族士子官吏,司空图心情激荡,听到李弘益说:“先生舟车劳顿,又是天寒地冻,还请先生上车,我等随先生入长安。”
司空图摇了摇头:“二十余年未至长安,一路都在马车上,容老夫伸伸脚,走上几步吧!”于是一行人缓缓跟随着司空图,朝灞桥走去。
李弘益、徐彦若和缅播高三人陪在司空图身边,李弘益恳切地说:“我少年时读先生的《河湟有感》,心痛不已,所以自玉门关以来,已有十余年了,如今总算可以自豪地向先生说,河西汉儿,尽说汉家语,便是胡儿,也再次以学习汉人为荣了!”
他认真地说:“我日日以先生的诗为鞭策,现如今鄯、廓二州尚未收复,湟水之地,还沉沦异族,早晚有一天,我大唐的旗帜,将会再次在湟水源头飘扬!”
司空图心情更加激荡,他早年的一首诗,甚至在他看来,算不得佳作,却能够如此鼓舞世人,他转过身来,一张老脸,已经是热泪盈眶。
司空图缓缓下拜:“闻郡王一番话,老夫死而足矣!今老夫愿以垂老残躯,为郡王效力!愿郡王早日挥军东去,迎回天子,则死而无憾了!”
李弘益愣住了,他突然意识到,司空图为什么这么受世人推崇了,这是一位以家国天下为念、忠君事主的人啊!
他神色肃然,郑重地说:“封侯非所意,唯愿天下平!誓除国贼,为天下百姓开太平,愿我华夏大地,盛世再临!”
徐彦若连忙扶起了司空图,笑着说:“战事非我辈所长,季端素来有主张,扫清天下之重任,就要落到季端的肩上了!表圣先生,我辈的任务,便是将我汉家文采风流,传布四海,大家一起努力吧!”
司空图的儿子连忙递过来手巾,也搀扶着父亲。李弘益说:“先生,外面天寒,咱们还是快些回长安吧。长安还有许多人,热切地等待着先生,欲一见先生的风采呢!”
司空图平息了心情,擦了擦眼泪,说:“老来情多,咱们这便入城,见一见郡王治理的河西人物吧!”
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这是一种莫名的情绪,就仿佛少年时随口鼓励了一个幼童,结果这个幼童长大之后,变成了名满天下的才子,司空图现在就有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