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功县西,李弘益的大军用了近八天,才从郿县杀至武功县城下。而在东面方向,朱友宁驱赶着被抓捕而来的数万百姓,继续大肆破坏着前往长安的道路。
若是李弘益派出骑兵,绕道而行,虽然未必能够找到机会解决朱友宁的几万大军,但是最起码可以威胁到对方,不让他们如此大胆而丧心病狂地到处乱挖。
裴观很明智地没有开口,他觉得李弘益不可能想不到这个办法,参谋司那么多人,比他聪明的大有人在,既然大家都不说话,那么自己也应该闭嘴。
裴观出身河东裴氏,虽然是远支,但是家学毕竟渊源,他大概猜测出了李弘益的心思,于是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
朱温迁移长安的百姓至洛阳,整个长安家家户户都被朱温的乱兵随意闯入,在这样的情势下,军情司长安分处也不得不撤了出来,贿赂南城一处小门的守将,躲到了南面的杜曲镇。
长安周围的各县,同样受到了汴军的骚扰,这让李弘益很难收到确切的有关长安的消息。他皱着眉,整个人看上去冷冰冰的,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对此熊乐玄却看得很是明白,他知道李弘益此刻内心恐怕十分纠结,正挣扎于一个艰难无比的选择:是为了“忠臣”这二字而拼死杀向长安解救天子一行,还是为了河西四镇百姓、为了心中另外一个伟大的理想,而选择放弃。
熊乐玄平日里很喜欢暗中观察人物,仔细地看他们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然而揣测着这些人内心底的真实想法,他觉得有趣极了。
整个河西的文武官员,在熊乐玄看来,活得最单纯也最累的一帮人,就是以李弘益为首的归义军时代的人。
归义军曾经沦陷过,然后在张议潮的带领下,也曾经辉煌过,然后最终还是因为得不到朝廷的支持,实力越发地缩水,被困在三州漫漫黄沙之间,周围都是异族敌人,远隔中原,孤悬西北。
因此李弘益、曹用行等人,因为曾经体验过那种孤独和恐惧,比任何人都更忠诚于国家,也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天下能够再次回到那个君临四海八荒的大唐,回到那个独步西域诸国的大唐,因为只有那个时代,归义军的军民才不是被抛弃和遗忘的,而是这个伟大国家的一份子!
所以从熊乐玄的视角来看,他特别理解为什么李弘益要一直从西北杀向中原,就是为了和自己心心牵挂的故国离得更近一些。
这些归义军出身的官员们,相比河西其他诸人,更加盼望着大唐一统,再次强大,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的心思最为单纯,可以说是全天下最热爱大唐的一群人了。
但是在经过黄巢动乱、天下藩镇四起的形势之下,越来越多的“识实务”者们意识到,大唐开国二百八十余年,强盛过,衰微过,中兴过,然而终究气数已定,也差不多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熊乐玄平日里私下与朋友们聊天,发现尤其是李弘益入主凉州之后成长起来的这一批年轻人,对朝廷颇为不满。在他们看来,河东李克用和河西李郡王先后数次出兵解决,可以说是将长安周边的藩镇收拾得差不多了。
而且李弘益还把十多个州县都还给了朝廷,但凡天子稍微用点儿心,也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局面。他们毕竟都是读书人,知道天地君亲师的道理,所以心里都认为是李晔做错了,嘴巴上只能归结为大唐气数已尽。
而熊乐玄作为与李弘益日常接触很多的参军,他知道李弘益还是未曾放弃过心中那个梦想:重建一个更加伟大的大唐。或许天下人都看到了,大厦将倾,人们要做的就是赶紧逃跑,只有李弘益带着归义军诸人,还在苦苦支撑。
熊乐玄叹了口气,生既是大唐人,虽然内心挺不情愿的,还是跟随着李弘益等放手搏一搏吧。他看向了李弘益,希望他能够早点想明白。
当朱温拥着天子车驾,过渭南而进入华州时,带领着两千骑四处游荡的李存孝,终于找到了机会,突袭了一队押送百姓的汴州军队。李存孝一马当先,冲杀了一阵,解救了万余百姓,驱赶着他们向南逃去。
然后李存孝钻进了骊山,依靠着地形与前来支援的汴军纠缠,等到估计着百姓们逃得够远了,折道向东北,突然冲到了渭南城下。
这可把朱温吓了一跳,他原本以为朱友宁能够彻底守住河西攻击长安的必经道路,听闻一支河西骑兵突然出现在了身后,生怕天子被夺回,连忙催促着继续东去。
当杜曲镇的军情司长安分处的密探校尉,终于派人联系上了李弘益时,朱温已经带着天子李晔一行,过了华阴,马上就要越过潼关了。
站在潼关前,朱温回望了一眼,从内心讲,他可是真心舍不得关中之地啊,然而长安之外有河西李弘益,还有一大堆处处与自己不配合的朝廷大臣,不把皇帝带走,要实现他的野心,难度可就更大了。
当李弘益得知朱温挟天子一行已经出了潼关,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将情报传阅众人。因为他的犹豫,再加上朱友宁的拼命摧毁道路,他已经被拖住了足足十四天了。
朱温担心朱友宁的大军被河西吃掉,一进潼关,立刻传令,让朱友宁部迅速东撤,哪怕留给李弘益一个完整的长安,也无所谓,他已经失去了一个朱友伦,害怕再失去一个朱友宁了。
于是武功县城的朱友宁,终于不再挖沟了,而是带着大军,缓缓向长安方向撤去,在他们的后阵,数万百姓被捆绑着,在汴军的鞭打驱赶下,痛哭哀号着踉跄而行。
朱友宁知道李弘益有爱民的美名,也知道河西最大的短板就是缺乏百姓人口,所以他决定赌上一把,就是要看一看李弘益对这些百姓的生命是否重视。
然后他觉得自己赌对了,追赶上来的河西军队,其中有一支骑兵,数次游弋而来,都被朱友宁停驻大军,却将百姓推了出来,命士兵躲在圈内。而这支河西骑兵果然畏手畏脚,又远远地退了回去。
眼看着退到了咸阳,朱友宁也有些心虚了,于是决定派出个使者,跟李弘益谈上一谈。他派出了左厢步军都指挥使贺瑰,前往咸阳西五十余里外的马嵬驿,求见停驻此地的李弘益。
李弘益想了一想,命人带贺瑰进来。贺瑰自进入军营,就一直暗中观察,看到河西军大营内士兵往来纪律严明,军帐、巡逻、防御设施等井井有条,心中赞叹,等入得帐内,看到河西诸将气度不俗,暗暗心惊。
贺瑰是从奉天县南下而来,还从未与河西军交过战,但是朱友宁一场惨败,却让贺瑰对河西军更加重视起来。他见了李弘益,也不敢托大,先是行礼,然后直截了当地说:“郡王,我家将军派我来,是要与郡王做一笔交易!”
李弘益摸了摸下巴:“说来听听!”贺瑰轻咳一声:“只要郡王不过分追击,我军愿意让出长安,一直退出潼关以东。汴王可是给我家将军下令,要焚烧长安的,不知道郡王意下如何?”
他后半句话一说出口,军帐内顿时轰然炸开,不少河西将领大骂:“老贼安敢如此?”贺瑰一向感念朱温大恩,听见有人骂朱温,想要反驳,却见李弘益冷冷地盯着他,他莫名地身体一抖。
李弘益说:“看来汴王是真的要做董卓了!也罢,就依朱友宁的意思,我这里还有个条件,放了你军中的数万百姓,百姓何其无辜,两军战事,何必将无辜的人牵连进来?”
贺瑰摇了摇头:“我家将军自然也不愿百姓受苦,迫不得已而为之,现在放了,还是太早,还请郡王见谅!”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李弘益捏着鼻子答应了朱友宁的条件,跟在他的大军后方五十里外,仿佛礼送一般,将与符道昭合兵一处的汴军送到了华阴县。
华阴县已经变成了一座军事堡垒,朱温虽然迁都洛阳,却不愿就此彻底放弃关中之地,因此打定注意,死守潼关,不愿将这一座进出关中的雄关要道让出去。
而原本分散在各州的朱温军队,也全部收缩而来,同、坊、丹三州还在朱温手中。张琏遣军南下,收复了邠、宁二州,并占据了富平。
而长安总算是安然无恙地落入到了李弘益的手中,只是这座当今天下最为雄伟的大城,极盛时有五六十万户、百万人口的大都市,被朱温迁都一闹,前后不到一个月,全城就只剩下不到十万人了。
一百零八个坊,有三分之二被汴军士兵洗劫一空,朱温强行迁走了十余万百姓,至少有近十万百姓被杀死,其余的都四下逃遁,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所以李弘益进入长安城时,只觉得这是一座死城一般,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无法形容味道的恶臭,城市上空,到处飘着一股股的黑烟,想来是汴军临走前到处放火。
李弘益握紧了拳头,心中恨不得将朱温千刀万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未来的道路,究竟该如何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