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纪念的节日里,我走进了那座补习学校。不知道为什么,很多突然的规定都被我赶上了。就在今年,市教育局下发了文件,严禁复读生在应届班级中插班借读,说这样会搅乱原有的教学秩序。因此,我也被踢出了一中。但是,一中作为一座老牌子的学校,怎么会放过复读生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于是,承包了附近一个商用二层楼。
当我早上走进这座楼的时候,一种闷热险些将我掀翻在地。我不知道这里原来究竟是干什么用的,但是作为一间教室的话,最简单、最直白的感觉,莫过于两侧透亮的玻璃,正前方一扇巨大的黑板,后方或张贴、或悬挂各式各样的值得炫耀的成绩。但是,我走进的理科01教室,完全颠覆了我的印象。
正北面确实是一面黑板,但好像是从八十年代的教室拆下来又临时粘上去的,上面铺满了尘土;南面和西面两堵墙上,居然刻着浮雕,看图样好像是女娲造人,唯一带来光线的东面窗户,小的就像是一张脸上的两个鼻孔,呼哧呼哧的带来一点新鲜的空气。
教室里坐满了人,而且相信让很多学生开心的是,这教室只有一扇门,因此我看到后面的角落里挤满了人,相信都是些不愿意补习而被逼来的人。我自觉的加入了那个阵营当中,不过,我是因为害怕碰见熟悉的同学。
不一会儿,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慢悠悠走向讲台,其实这讲台我觉得也是用水泥临时修葺的,一点也没有像我原来的教室,那种被老师走来走去,打磨的像镜子一样的地面。老头走向讲台,发现没有椅子,又走下来拿了一把椅子上去,然后坐上去,拿出个小红本。其实教室里本来就不安静,此刻大概心知肚明此人的身份,便更加不敢吭声。而我,虽然同意来,但是压根不想学、不想听、不想说话。
“那个,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姓郝,大家叫我郝老师就行。我今年已经七十岁了,今年临危受命,担任你们的班主任,希望你们都能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这叫什么话,我突然想起了之前看的小说《血色浪漫》,似乎我们也成了钟跃民那种“可以被改造好的学生”。这郝老师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点也看不出苍老的劲儿,也看不出任何觉得失言的感觉。而此时我听到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听说这老头以前是七中的体育老师,后来他退休,他儿子又顶替他,父子俩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嘴还毒。”
这郝老师的本上不知道写了些什么,继续说道:“你们这里面,我知道,有不少都是关系户,包括领导的孩子啊,老师的子弟啊,是不是啊?”他的脸上带着笑容,但是说话却一点也不友善。“你们嫌不嫌丢脸啊?嫌不嫌丢父母的脸啊?不好好学就不好好学,活该!巴结领导往我的班里面送,我是啥,收破烂的吗?我是收破烂的,那你们是不是破烂啊?你们是破烂的话,你们的父母,是不是大破烂啊?”
几句话就气得我血气上涌,恨不得上去给这个为老不尊的家伙两拳。但我知道自己如今似乎已经没有了曾经在课堂上随意顶撞的资格,倒不是因为班主任不是我的母亲,而是在这里,我只是一个差学生一个差的需要补习的人。
但是台上的郝老师依然滔滔不绝,像是解开了嘴上的封条,在冲我们撒气一样。“这人啊,就是贱!放着好好的教室不用,非要来受这个罪!你们知不知道这里原来是什么地方啊?”故作神秘的扫视了一圈底下的我们,而我偷偷打量我们这群人,却也没几个搭理他的。“这里以前是个歌厅!其实说白了,什么歌厅,就是个‘鸡窝’!看看墙上这画的,女人连个衣服也没有,不害臊!你们啊,就是活该!活该这种污七八糟的地方,就得让你们知道,你们不配在那样的教室。注意点脚下啊,不要踩到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这话一出口,很多人都对着脚下四处查看。我也不例外,而且我还想看看这个“不干不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下面开始点名啊。杨正,在不在?”
不知为何,第一个就点到了我。我只好勉强从桌子上坐起来,轻轻的说了一声,“到。”
“哦,你就是个杨正啊!听说你还是一中李老师的儿子,那你咋不去你妈那个班呀?是不是连你妈也不要你了?”郝老师还在笑,但俨然已经是嘲笑。
我感觉我的脸没有变红,而是气得煞白。但是此刻,我直勾勾的瞪着他。我的眼里不想看到其他任何人,这样,或许我还能好受一些。
“听说你以前还是名列前茅,还是个好学生,那咋沦落到这个地方了?不过没关系啊,不要说你是第一名,你就是最后一名,我也不嫌弃你。但是呢,希望你以后,好好复习,不要觉得自己长得白白净净,就想着勾搭小姑娘。是不是因为早恋,耽误了功课了呀?你不要光看我啊,你说话啊。”
我心里反复只说着一句话:去你妈的,老东西。而老东西这三个字,后来在我的传播下,也成了全班对他的尊称。
就这样,慢慢悠悠的,一边点名,一边把全班的人都奚落了一遍。也不知道他说的这些是从哪打听到的,包括一些贫困生,他甚至直言不讳,就那点分,还不如上街捡塑料瓶,何必浪费父母的血汗钱。他也说几个领导家的孩子,何必来受这个罪,这一年只会是互相看不顺眼,愿意给他们的父母捧臭脚的人多了,只要不被公安局带走,一辈子吃香喝辣不愁。不由得让底下咬牙切齿的声音,越来越明显。但是,更多的是,很多人默默流下了眼泪。
老东西磨磨蹭蹭的说了两个钟头,随着太阳越升越高,这房间里简直让人失去了呼吸的能力,我觉得鼻子里吸入的,都是其他人身上蒸干的汗水,引起我一阵阵的恶心。
好不容易到了休息的时间,我出去上厕所,却发现学校那临时电焊的大门外,站了很多人,其中有不少是我一中的同学。原来他们都是即将进入大学的人,但是临走之前,还想来给我们这些落榜的人加油打气。或许我不该这么想,但是我就是觉得,他们就是来嘲笑我的。因此,我绕开了大门,一只手捂住嘴,就像是一个不停呕吐的人。
但在人群中,我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虽然不是在对我说,但是我相信不会错。我把脸稍微侧过去一点,用余光去看,果然,是芊芊。她不再像上学时那样扎成辫子,而是任由头发披在肩上。我学过的诗词歌赋忘了个干净,心里只留下三个字:真好看。
我压抑着内心的冲动,就那样躲的远远的,看她和一些朋友谈笑。我想上去打个招呼,却连如何开口也忘记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在刚刚过去的那场高考里,我已经死掉了。如今,我只不过是一个克隆的副本,空留一些过往的记忆,却再没有曾经的活力。
上课的铃声很快就敲响了,这所根本不能称之为学校的地方,居然还有铃声!我相信今后未必还有机会看到那张脸,因此不由得多看了两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脑子出现了幻觉,我觉得在我离开的时候,看到芊芊的眼角,有泪光闪烁。
十点钟,我们开始了补习班的第一堂课。补习班有很多地方与应届班级不同,其中就包括这课时。应届班一节课四十五分钟,而我们补习班是一个半小时。而且既然都是学过一遍的人,老师讲起来可以用风驰电掣来形容。这第一节课,老师就把高一第一学期的内容串了一遍,我虽然趴在桌上假装睡觉,但是耳朵却没睡着我的感觉就是,会的依旧会,不会的还是不会。
中午回到家里,父母都在吃面,看到我进来,也不言语。我自己走进厨房,端起那碗已经盛好还冒着热气的面,准备回卧室关上门吃。
“坐这吃,哪有人在床上吃饭的,越大越没脑子!”父亲的嘴,吃面说话两不耽误。
我端着碗,坐在父亲的对面。
母亲便问我:“今天头一天,感觉怎么样?那郝老师,可是咱们市里有名的班主任,听说在他手底下,好多人一年以后都有脱胎换骨的表现。”
“这老师多大了?”父亲却很关心。
“老东西七十了吧?”我一边往碗里浇醋,一边面无表情的说。
父亲的筷子啪的摔在桌子上,“怎么说话呢!那是你老师!一点尊重也不懂?”
“一个教体育的老东西,算哪门子老师。说话就和吃了粪一样,难听死了,一点老师的样子也没有。”我的筷子停在空中,我的眼,盯着父亲的筷子。
“你妈倒是说话好听,看把你惯成什么样子了。难听就对了!对付你这样的东西,就不能当人看!我真恨不得把你扔进拘留所看看,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磨炼。”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父亲的一根手指戳到了我的头,戳到了我额前的头发。我转身从后面的电视柜下抄出一把剪刀,母亲还来不及反应,我一把剪掉了那一缕头发。“这下你们满意了吧?我越难看越好,省得泡妞对吧?”然后站起来走进卧室,反手就锁了门。
“你瞧瞧,这是个什么东西!”父亲对着我的房门大喊:“真牛逼!有本事对着你爹你妈大喊大叫,有本事你把分数喊上去啊!”
“行啦,他是孩子,你也是孩子?”母亲的声音还是很微弱,“你给他点时间行不行,我也听说了,那个郝老师,很多人对他评价都不高。”
“要评价有什么用?你倒是年年评优秀,连自己儿子都教不好!晚上买点东西,去看看人家郝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