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出考场时,第一个目的地依旧是医院。只不过此刻的体温已经能够控制在三十八度以内,而且毕竟最痛苦、最难熬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虽然我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安,但是我却不敢向任何人提起。
“老杨啊!早就听说咱同学里面就属你儿子有出息,没想到发着高烧还能上考场,真厉害啊!”父亲的同学正聊得开心。谁让我躺的是人家的值班室呢,再不开心我也得忍受。
“唉,哪有哪有!孩子确实辛苦了,可能多少也影响了点发挥。不过孩子说了,基本不影响。”父亲的侃侃而谈让我心头一动,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难道是输液时说的梦话?“唉,对了,你家姑娘呢?明年是不是也该高考了?”
“唉,咱没本事啊,生的是个姑娘就不说了,成绩也不如你家儿子。将来,能上个二本就行了。”父亲的同学听说是某个科室的主任,但是看面相,却似乎比父亲年老十岁,两鬓斑白,抬头纹深邃的能卡住落在上面的蚊蝇。
“你瞧你这话说的,二本咋了?二本不是孩子自己考的?给你卷子你能考的过孩子了?”父亲虽然表面说的很客气,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早已美开了花,不然也不会拿出一包未拆封的烟直接塞到对方的手里,“别看你是个主任,我还不知道,你上的也不是医学院啊,也就是个技校的水平。只不过你是赶上好时候了,不然,你当狗屁的主任。”
“呵呵,咱没本事啊!”谈起自己,父亲同学反倒开朗多了,“去不了大城市,当不了凤尾,回来当个鸡头也挺好的。反正和你比肯定啥也不行,自己比不过,孩子也比不过,命啊!”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父亲的手机在二人的笑声中显得有些突兀,接起来刚听了一声就递给了我:“拿去,你爷爷找你。”
“怎么样了?”祖父电话那头的声音颤抖着,仿佛此刻躺在病床上的是他而不是我。
父亲同学在一旁悄悄说:“老杨啊,这回是紧急情况,以后孩子要是生病啥的,可不敢用这个药,一旦产生抗体麻烦可就大了。”
我看到父亲轻轻点点头,还沉浸在一种未知的喜悦中。我提起身体里仅有的一点气,艰难的回答:“爷爷,没事,反正都考完了,烧也快退了。”
“哎呦!我就不知道你发烧的事,还是刚才我给你妈打电话她才说的。”祖父十分激动,但是语气突然换作神秘,似乎怕有人听到一样,“不是太紧张导致的吧?”
我对这样莫名其妙的猜测感到哭笑不得,难道病毒这种东西,还会趁“紧张”而入?那要病倒的又岂止我一个呢?我笑着说:“不是,爷爷,别多想。”
“哦,不是就好。我看报纸上说,有的考生太紧张,还有的带尿不湿上考场。”祖父虽然是在给我讲笑话,但是我却知道,我们班,还真有人做过这样的打算。“你自己有把握没有,大概能考多少分?能上个一本好大学不能?”
这句话其实正是我不断问自己的,因为我心中实在没数。最明显的莫过于头天下午,我出了考场,竟然连最后一个大题的题目都想不起来了。但是此刻面对祖父,我硬着头皮说出了让自己颤抖的话:“差不多吧。”
“那就行,那就行,咱又不是非要上清华、北大,能上个好学校就行。”祖父的声音终于恢复了正常,“你两个哥哥考的都不理想,咱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
“爷爷,不能这么说,不是还有鑫博呢?他现在念的那个初中,也是全国有名的,将来肯定能念个重点高中,小叔都给他设计好了。”不知道为何,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有一个弟弟,真的是一件好事,他似乎无形中帮我分担了不少压力。
“他不行。”没想到祖父果断的打消了我的念头,“你小叔就不是个读书的把式,不然也不至于当兵去。虽然听说鑫博成绩不错,但是谁也没见过,作不得数。我还是最看好你!行了,好好休息吧,等过两天发答案、填报志愿的时候,谨慎点,不敢太高估自己。好好休息吧,爷爷过两天再去看你,你爸不让我去,说是怕影响你。”
我斜眼看了一下在我不远处还在说笑的父亲,他的西服扣子解开,裤腰带为了不勒的肚子太难受,也松开了两个扣,一个浑圆的大肚子忍不住弹出来,几乎贴到了凳子。口口声声说怕影响到我,但他并不知道,最影响我的那个人正是他自己。
“没事,爷爷,想来你随时过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还想趁热打铁,“我妈说,等我上了大学,您就搬过来和他们一起住吧。我那个房间,空着也是空着。您一个人住那里,他俩不放心。”
“不用!”祖父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厌恶,“就你爸你妈那早出晚归的作息,还把我气死呀!一点也不规律!你当是有什么正经事?就知道打牌!可不要,不去,没事,我一个人挺好!就这样吧,照顾好自己啊!”
我把手机归还父亲,父亲一脸兴奋的看着我,“你看你爷爷多关心你!我小时候可没有这个待遇!”
父亲同学也说:“咱那会哪有人管咱学习,只要不把别人家的孩打伤,不去祸害别人家的窗户和煤球,老人们就烧高香了。对了,红伟,你那会儿是不是还贴过大字报呢?”
虽然我身体依旧虚弱,但是听到大字报,想起了那个历史老师在课堂上非常忌讳的话题,不禁两眼又变得明亮起来:“爸,你还干过那事呢?讲讲呗。”
父亲却突然低下了头,我看到从他鼻孔里喷出的烟,似乎也浓了些、粗了些,“没啥好说的,那会儿不懂事,跟着别人瞎咧咧!反正我就告诉你,上了大学,千万给我规规矩矩,大学生没事就喜欢搞个游行,弄个示威啥的,你一概不准去!”
“那可由不得你!”父亲同学狡猾的笑着,“这老虎一旦放出笼子,咬不咬人可真由不得你了,是不是,杨正?”
我礼貌的微笑着,但是心里想到大学,思想就不由自主的飞了起来。我只记得,按照父母的说法,上了大学,他们就不管我了,而且,我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课程,可以在图书馆借到任何我想看的书,甚至可以肆无忌惮的在自习室里一边听音乐一边读书,当然,再也不会有人半夜潜入我的卧室偷看我的日记了。
“想好给孩子报个什么学校了没有?”父亲同学一本正经的问。
“让他自己选吧,我连高中都没毕业,也不懂啊。有啥,让他和他妈交流去,我负责掏钱就行了!我家儿子,从小学习我就没操过心,那作业,我们两口子只管签字,不管检查,特别省心!”父亲越说越兴奋。
“还是报个理科吧,男孩子学理科有出息。像那些什么计算机一类的,都是瞎红火,前两年炒那么热,现在都凉透了。你儿子对数学感兴趣不?当会计好,将来进个外企,当个会计师,不比当老板差!”我看着父亲同学的兴奋劲儿,他说的似乎是自己的儿子一样,而且,好像说什么就能有什么一样,家里是不是藏着一个阿拉丁神灯啊?
“我家儿子就属数学好,参加那个奥赛还得过奖!这还是时候没赶对,要是早两年,说不定已经免试录取了。”我总觉得如果不是因为在医院需要保持安静,父亲恨不得带个喇叭,让整栋楼的人都知道我奥赛获奖的事。
但其实也没什么可炫耀的,毕竟我只拿了一个三等奖。而一等奖,还是有资格免试录取的。至于三等奖全国有多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那枚奖牌,我也不知道遗忘在哪个角落了。
这时母亲走了进来,穿过父亲与他同学二人的封锁线,径直坐到我的床头,伸手探在我的额头上,我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的差异,就好象是自己的手贴了上去。
“嗯,温度降下来了。杨正,你老实跟我说,你在考场上是不是睡着了?”
母亲的话就像是在值班室里引爆了一颗炸弹,父亲一口烟没吸对,呛得咳嗽起来,他的同学赶紧对着他的后背一顿狠捶,似乎连同过往的恩怨都要一并清算。
“中间我确实有一阵子难受的厉害,就趴了一会儿。但是题我肯定做完了,机读卡哦我也检查过,没问题。你怎么知道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自从上了高中,,我的身边总会埋藏几个母亲的亲信。
“没事,妈就是随口问问。你下午的监考老师,是妈妈的小学同学。”
监考老师有三个,年纪都差不多,我怎么知道哪个才是。而且,母亲从来就没有“随口问问”这么一说,永远都带着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