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十里长亭。
绿油油的青草入侵了漫漫长路,昆虫跳跃,野花芬芳,却年刚刚整修的官道却依然抵挡不了大自然的威力,正如脆弱的人生,根本无法抗拒世间的因果循环。
没有能够抗御自然威力的人类,即便是那些风云一时的大人物,也终有谢幕的一天------名震天下的徐谦,也正是如此,在一场激烈而又隐秘诡谲的政变之后,他被赶下了台。
他乘坐的马车,车轮碾过坚硬的道路,每一下颠簸,都直达他的心底------他已经在历史的舞台上旋转太久,现在,该是他谢幕的时间了。
几十万京师老百姓并没有忘记他,人们扶老携幼,静静的站立在道路两边,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大声哭泣,人们只是含着眼泪,却都出奇的安静,静静的看着这个曾经挽救整个国家的大英雄,寂寞的结束自己的朝堂生涯------至少他能保住自己的性命,这一点也比历史上那些悲剧英雄要强的太多,我们的民族,是一个喜欢屠杀盖世英雄的民族-----比如著名的岳武穆。
京师的老百姓,依靠打听内幕的特长,这几天慢慢搞清楚了徐谦突然下台的原因,却还是赶到郊外为徐谦送别,这也许就叫做,公道自在人心。
徐谦这几天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想的很明白(就好像对弈之后的复盘),他已经明白了,自己到底输在什么地方------胸有沟壑,自然杂物填充,控制欲望太重,这便是他失败的原因。
他决定接受这个失败,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即便失败,也要败的完美------这就是君子和小人的区别。
此刻的他,坐在马车当中,车上的帘子紧闭,虽然他明知道,道路两边满满都是送别的民众,可是他却不能,不能拉开帘子-------正如他不能点燃一个巨大的柴堆一般,以他的威望,登高一呼,立刻应者如云,风云翻覆,未必不可能。
但他没有这样做,他不想玉石俱焚。
侯龙波身边站着一个人,与他并肩而立,站在清早的露水当中,静静的站了一个时辰,直到徐谦车队的到来。
这个人叫做齐白羽,是山东一山阁的第二号人物,得到了徐谦被罢免将要告老还乡的消息之后,带着二百多精锐骑士,奔驰了整整十个时辰,赶到了这里-------为了保证奔驰的速度,他们带着六百多匹马,歇马不歇人,一路狂奔到此。
所以即便他的武功是那样的超凡脱俗,现在他的脸,却依然惨白。
来的人,本该是李卓然,但齐白羽生平第一次对李卓然动手,偷袭点住了他的穴道------李卓然身上的重伤,让他不可能这样狂奔,除非他真的不要命了。
“好好照顾李阁主,如果我回来,看到他瘦了,我就将你们身上的肉割下来,补上这个分量。”齐白羽冷笑道,看着李卓然身边伺候的人。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所有的人也都知道,他和李卓然之间的深厚情谊。
侯龙波和齐白羽身后,是两个江湖第一流帮会的几千名精英,他们也都默不作声,静静的看着徐谦的车队越走越近------即便是唯命是从的江湖人士,心底深处,也有自己的善恶标准。
终于,有一个人打破了这难堪的沉默,是刘洪达,刑部京师保安总捕头,他似乎永远也管不住自己那张毫无遮拦的嘴巴。
“我日他妈的,这干的还叫人事儿吗?!”刘洪达一出口果然不同凡响,他恨声骂道:“大英雄徐谦今日返乡,内阁大学士,一个没来;六部九卿,一个没来;皇亲国戚,一个没来;京营将领,一个没来------我就纳了闷儿了:这些人都是人养出来的吗?!”
“骂得好,大哥。”侯龙波冷笑道:“他们的确没来;可是,几十万京师百姓,还有我们,却都来了-----这就说明,我们都是人养的。”
他忽然举起了手,于是,理论上不可能被拦停的车队,忽然间便停住了 --------没有人敢不给这个年轻人面子,更何况,这个年轻人身后,还有几千柄锋利的刀剑。
“领锦衣卫指挥使衔,龙虎将军,忠义金鳞盟帮主侯龙波,领锦衣卫指挥使衔,大汉将军,大内一等带刀侍卫,一山阁白扇齐白羽,参见少师徐大人!!!”侯龙波难得这样高声喊话,炉火纯青的沧浪派内功,让他的话语声震旷野,好像寂寞世界里突然炸响的一个惊雷。
他故意提到了徐谦的官衔儿,即便那只是一个虚的不能再虚的职务,但本朝开国以来,却只有徐谦一个人,活着做到了这个官职-------这就是荣誉。
“好!!”数万民众,像被突然唤醒了一般,齐声喊起了起来,紧跟着,叫喊声从近到远,如同巨大的惊雷,一个接一个的炸响起来!!!
老常站在马车边上,突然从他的眼睛里,流出了两滴热泪-------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并不是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不是人养的。
徐谦亲手拉开了马车的帘子,侯龙波和齐白羽对视一眼,双双走到了他的马车前面,单腿下跪!!
他们这一跪,可不得了,呼啦啦如同波开浪裂,由近及远,十几万人突然都跪下了,这是何等壮观而震撼的场面!!
徐谦坐在马车上,几天时间,他的所有头发胡须都已经白了---------可以想象,他经历了怎样的内心折磨------他能挺得过来,就说明他还是那个铁骨铮铮,永远也没有人能够打倒的盖世英雄;英雄可以失败,却永远也不会被人鄙视。
徐谦微笑道:“原来是你们两个!龙波,白羽,老夫现在是多事之人,你们就不怕惹火上身吗?”
“怕,”侯龙波笑道:“可是我更怕老百姓戳我的脊梁骨。”
“我却不怕------如果怕,我就不配跟李卓然做兄弟了。”齐白羽笑道:“徐老大人,原谅李卓然李阁主没有能到这里送别您,无为谷大战,他身负重伤,实在不能颠簸到此,所以我点了他的穴道。”
“龙波,你看到了吗,做兄弟,就该是这样。”徐谦笑道:“做朋友,就该是这样。”
“徐大人,有一件事情我要向你道歉:我师叔奉旨解决京营将领的行动,我也有份。”侯龙波说道,他喜欢直来直去,而且这些事情,也是保不住秘密的。
“我不会怪你,用你们的话说,就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有你的苦衷。”徐谦微笑道:“事情既然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提了------你能够把实情讲出来,就说明你不是那些卑鄙的小人,所以我很欣慰。李卓然能够有你这样的乘龙快婿,我也很高兴;我更庆幸的是,犬子徐勉,能够有你这样的好朋友。”
所有的人都明白,续签说这话的目的,他这是将自己儿子徐勉的安危,交给了侯龙波-----高国忠之流,当然不会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们不敢动徐谦,不等于他们不会断了徐谦的根,除掉徐勉------对于一个在监狱里依靠吃老鼠活下来的人来说,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他不敢做的坏事了。
更为糟糕的是,徐勉现在却不能跟着父亲返回老家,因为一个月之后,朝廷的科举会试,就将举行------本来应该在春天进行,但双龙会联军围攻一山阁的那场大战,让这场考试不得不推迟到了炎热的夏天举行,徐勉也是考生之一。
“徐大人,我要郑重的告诉你:从今天起,徐勉不再是我的朋友。”侯龙波突然大声说道,好多人都是陡然一惊!!!!
“他是我的兄弟。”侯龙波不慌不忙,又来上了一句。
“你这死猴子,什么时候跟人家学的说话大喘气!!“”刘洪达笑骂道,恐怕整个京师,也只有他一个人,敢这样跟侯龙波说话。
“宏达,你还是这样的随心所欲,果然是真性情!!我听说今天内阁六部各个衙门,都严格约束了自己的人,任何人都不能离开衙门,你怎么……”徐谦微笑道,别看他即将离开京师,消息还是一如既往的灵通------可是他这样消息灵通的人,居然被人蒙蔽了两次,说出来还真是让人难以相信-------常在河边走,谁能不湿鞋,这话虽然很俗,却也是实实在在的道理,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永远不败的人,就如同永远也不存在常开不败的花。
太上皇和李乾,毕竟还是胸怀不够开阔,居然使出了禁止京师大小官员为徐谦送行这样下三滥的招数------却依然拦不住刘洪达这样的性情中人。
“徐老大人,我刘洪达一辈子没服过什么人,您是唯一的一个!!今天我要不来送送你,会被这个猴子一辈子瞧不起的。”刘洪达笑道:“至于什么处分,去他妈的------您看我像是在乎的人吗?”
“这话到真是不假,你的确不像!!你整天除了吃,还有在乎的事情吗?”刘镇南大笑道,于是,好几千人同时笑了------大多数人根本没听清这个笑话,却都跟着笑了,为这场凄婉的离别,增添了很多欢乐的色彩------刘洪达是所有人的开心果。
人生既然已经艰难,能笑笑,便尽量笑笑吧,人生苦短,原来让自己和所有人快乐,便是最好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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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龙波向后伸手,两大碗酒,马上就递到了他手中,自然又有人将两碗酒恭敬的送到了徐谦和老常的手中。
侯龙波端起酒,对老常道:“常老前辈,我拜托您照顾好徐谦老大人,这一面锦旗,请您收好,这是我们两大帮会联合颁布的‘江湖令’,紧要关头,你就拿出此物;我想,只要是江湖人士,应该都会给些面子的。”
他说得轻松,老常打开了锦旗一看,却倒抽了一口凉气,因为锦旗上面的文字实在不够轻松,何止是不够轻松,简直是杀气腾腾:“李卓然侯龙波父母可杀,徐老大人不可杀。”
这是李卓然的原话,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想来天下任何江湖组织,看了之后,都必然从头顶凉到脚底的------这句话是在说,谁干掉了徐谦,就等于要和一山阁,金鳞盟死扛到底,也真是太疯狂了。
老常的热泪流出,将锦旗塞入怀中,大喊道:“侯帮主,你们都是好样的------什么也不说了,我向你们保证,有我老常在,便有徐大人在-----咱们干了这碗酒1!”
三人一饮而尽,然后齐刷刷将碗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好!!”无数民众大喊道,金鳞盟和昔日的双龙会作风大相径庭,如此仁义,自然得到了民众的拥护。
侯龙波又端起了一碗酒,向徐谦说道:“老大人,您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晚辈不敢说敬您一碗酒,但我知道这些民众的心思,我就斗胆代表他们,敬您一碗酒!!”
“好,我就和你喝了这碗酒!!”徐谦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紧跟着又咳嗽起来,老常拍了拍他的后背,徐谦方才缓慢的恢复了正常,笑道:“原谅老夫的失态,好多年没有这样痛快的喝酒了!!原来这东西如此诱人,怪不得李白这样的谪仙人会如此喜好此物!!众位,话不多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酒已喝完,徐某这就告辞了!!!”
说完,他手一挥,马车车轮便慢慢开始转动------一代英雄,就此落幕。
齐白羽看着徐谦车队远去的背影,轻声对侯龙波说道:“太上皇犯了个大错误,他并不知道,赶走了徐谦,会带来什么。”
“不错,今天晚上,在高国忠的府邸,一场所谓的‘家宴’就要举行了------弹冠相庆,鸡犬升天,也不过如此吧。”侯龙波冷笑道:“太上皇不知道的是,徐谦老大人的走,并不是动乱的结束,而恰恰相反”。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阉宦之祸,恐怕又要在本朝重演了-----不说这些了,侯兄弟,我还要赶回山东去,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齐白羽笑道:“对了,犬子很仰慕你的大名,说你是李卓然第二-------我会让他来拜见你的。”
“你让他准备好各种拜师的礼物,我要收他做徒弟。”侯龙波笑道:“也许将来他便是‘李卓然第三’了。”
“侯帮主,你这恐怕有些草率了吧-------你甚至还没有见过他,你怎么就知道,他到底适不适合练剑?”齐白羽微笑道,侯龙波的意思,他很懂------这也是两个人的默契吧。
“虎父无犬子,我见过你,这就足够了。”侯龙波笑道。
齐白羽含笑点头,于是,侯龙波就有了自己的第二个徒弟。
身边的人都知道,这是两人在刻意的加强一山阁与金鳞盟本来就已经很牢固的联盟关系,至于齐公子适不适合练剑,却都是次要的事儿了。
“好了,你做了犬子的师父,这下子辈分整个都乱了------我只是糊涂,你在一山阁迎娶李阁主的两位小姐的时候,该不该向我这个‘叔岳丈’行礼呢?”齐白羽笑道:“刘镇南,你擅长礼仪,这么复杂的问题,拜托你给我想清楚。”
刘镇南看着齐白羽,含笑点头,侯龙波的眼中,却闪过了一丝异样的神情。
“各位,就此别过!!”齐白羽向众人拱手,潇洒的上马,。带着人马飞驰而去。
“这个人如此风流潇洒,实在让人羡慕。”刘镇南忽然笑道。
“所以还是当老二好呀,当老大的,整天操心费力,哪里能如此潇洒!”刘洪达又开始发表自己的高论。
“你恐怕忘了,你也是老大呀--------当了老大,却能如此逍遥,你是唯一的例外了。”侯龙波笑道:“刘总捕头,礼物我给你都准备好了,一会儿如烟会带着你回柳府一下,你也许要暂时收起你的臭脾气,给你的上司柳尚书好好赔个不是。”
“要不是给如烟面子,我说什么也不会去的。”刘洪达恨声道:“我又没做错什么!”
“没办法,徐大人回家了,我们却还得继续混下去,所以该给的面子,必须要给的。”侯龙波两手一摊,颇为无奈的样子。
“跟你做兄弟,也真是太累了!”刘洪达笑道-----他说的话这一次,居然是真的。
人群慢慢散去,从今天开始,他们必须开始过一种新的生活------失去了徐谦的生活。
有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永远也学不会独立思考,只能依附在一个又一个偶像的光环之下,如同蚂蚁一样,他们的生活,便是吃喝,繁殖,还有相互屠杀。
徐谦消失之后,人们也许会彷徨一阵子,但不用担心,他们很快就会找到新的偶像,甚至不是“找到”,他们会亲手制造一个,因为这些平凡如同蚂蚁的人类,是绝对不能容忍没有偶像的生活的。
现在的问题是,谁将成为这个新的偶像?!
这真的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