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不寿刚好算完了他的最后一笔账,端着茶杯歇了一会儿,林岁安就领着一群人进来了。
“多多,我们出去玩?”林楼主像往常那样,很随意地问着,小福神扫了一眼众人,摇摇头:“不去,太累了。”
林岁安有点不乐意,走到他身边,压低嗓音道:“萤萤难得来一趟,你真不出去啊?而且你老呆在这屋子里,小心闷坏了。”
“你少给我惹事儿,我就不至于这么累了。”花不寿开着玩笑,伸出手,“你瞧瞧,这手算账算得都要残废了。”
“噫,那我找个轿子抬你出去玩?”林岁安仍然锲而不舍地劝说着,花不寿见她这么坚持,再看看萤萤和尹大人确实等了挺久,便没好意思继续赖着,便笑笑:“行啊,找个轿子我坐着。”
“可以。”林岁安答应得爽快,命人下去备轿,顺带把小狐狸也给捎上,一行人就这么愉快地出去玩了。
这个时间,是佩城往来商贸最繁荣的时候,无数的新奇东西都会被摆到摊面上。林岁安下来,领着尹阙几人晃悠,花不寿想偷懒,便约着先去安排晚饭,带着小狐狸就跑了。
“听说了吗,城南的戏馆新进了一台班子,唱戏可好了,改明儿我们一起去听听?”
路过一两个闲人,林岁安耳朵动了动,新进了一台新班子?唱戏还好听?她念着反正百无聊赖,不如去凑凑热闹。
“萤萤,周公子,你们想去听戏吗?”林岁安两眼放光,王朝萤看了看周笑池,对方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为难。
朝萤心中了然,颔首道:“多谢楼主美意,只是我答应了父母,天黑之前要回去和他们一起用饭,怕是不成了。”
林岁安颇有些失望,但也不便阻拦,只点头道:“好吧,我让这几个轿夫送你们回去。”
王朝萤表示感谢,几人就此分别。
林岁安又有些惆怅了,她拉着尹阙的手,叹息道:“尹阙,我心里不好受,总提不起劲儿来。”
泰山府君只是温和地拂了一下她的头顶,劝道:“慢慢就好了,急不得。”
林岁安望着周围热热闹闹的景象,没由来地落寞:“这佩城我也住挺久了,你说,是不是住太久,没了新鲜感,心里就厌倦啊?”
尹阙没法回答她,自己久居泰山府,已经有些分不清孤独和习惯了。他反过来问了林岁安另一个问题:“假如你觉得厌倦了,你打算怎么做呢?”
“搬家吧,应该。”林岁安抬头望了一眼万里无云的天空,心中的怅惘有增无减,“可是现在,若是搬家,小宝和老程怎么办呢?这儿是老程他家,他肯定不愿意搬的,可是我又放心不下小宝——”
念叨到最后,林岁安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尹阙说道:“既然想不明白就不要乱想了,时候到了,说不定自己就想通了。走吧,我们去找多多,你不是想听戏吗?我们吃了晚饭就过去。”
“也好。”林岁安想想,还是吃点东西,填一填肚子,说不定吃饱了,人就没那么惆怅了。打定主意,二人便朝着事先约好的酒楼走过去。没走多远,在一家店门口,居然遇到了孤山寺的一个小沙弥。对方怀里抱着做法事的黄纸灯油,非常小心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小师父等等。”林岁安忽然来了兴趣,她从上次出来,就没去过那里了,也不知道那秃驴过得怎么样,先前见他的样子,总感觉大限将至。
“施主。”小沙弥转过身,恭敬地向他们行了礼。
林岁安上前问道:“宏云法事近日如何?”
“大师无碍,多谢施主挂念。”小沙弥不认得她,言语中也不愿过多地攀谈,林岁安看了眼他怀中的黄纸灯油,微微蹙眉:“寺里是缺香油吗?”
“不缺,是大师让买来的。”小沙弥很诚实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林岁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过多地追问,便让人走了。
这件事很快就成了饭前的一个小插曲,谁都没有放在心上,并很快遗忘在脑后。花不寿问了几句萤萤的事,他其实挺想陪着玩的,但他实在不想动,累得浑身发酸。林岁安好好哄了他一番,这顿饭才算吃得开心。唯一比较遗憾的是,城南的新班子下午就不演出了,几人碰了壁,只好打道回府。
日子就这样在林岁安的惆怅感中缓慢度过,王朝萤也没来,舞台班子还在排练,宋含章难得老实安分,除了每天得花些心思掩饰下脖子上的尸斑,其他倒没什么大事。林岁安听了尹阙的建议,又给那屋子添了许多冰块,宋含章才总算是长舒一口气。
然而安生日子并没有过太久,山上传来消息说,宏云法师圆寂了。
“圆寂了?”林岁安有点不可思议,怎么这么突然?
来送信的小沙弥恰好是那天街上遇到的那个,他说,法师临终前交代,希望林楼主能去见他最后一面。
“希望我去见他?”林岁安一挑眉梢,冷不丁笑出声,“他真这么说?”
“是的。”小沙弥依旧回答得很认真,“法师临终前,再三叮嘱我,一定要请林楼主过去。七天后,法师的遗体就要被火化,送回秦川了。”
“行吧,我知道了,我收拾收拾就随你去。”林岁安没有推辞,应下了这件事,只不过她照旧带上了尹阙、花不寿和小狐狸。
佩城的香客们还不知道宏云法师圆寂的消息,或者说,知道了也没有多少虔诚的信徒过来,山路依旧没有多少人影。林岁安等人刚跨进寺门口,白须飘飘的老主持就带着他们去了法师的那间屋子。
宏云法师还是圆寂之时的模样,坐在蒲团上,一手握着佛珠,一手放在盘曲的腿上,面容安详。
林岁安附在尹阙耳边,悄悄问道:“他真得死了?”
“嗯。”尹阙给了肯定的答复。
“真死了?”林岁安仍是有些不信,“府君大人你可千万不能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尹阙有些无奈地解释,“谷梁现在只是一介凡人,凡人都是有生老病死的。”
“哦。”林岁安这回不说话了,就沉默地注视着宏云法师,喃喃着,“那他死之前不告诉我,死了才让我过来?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你记得前几天我们遇到的那个小沙弥么?”尹阙忽然说道,“那会儿,谷梁估计就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了,就让人买了黄纸灯油,他让你过来,估计是想让你为他点一盏灯吧。”
“什么意思?”林岁安不懂,尹阙低声道:“点上那盏灯,就代表你原谅了他,那么他去黄泉的路上就不会黑暗了。”
“呵呵,原谅他?”林岁安望着那具尸体,不由地冷笑,尹阙温和地说道:“应该还有其他人。”
“其他人?”林岁安正寻思着,另一个和尚领着王朝萤一行人走了进来。
“死秃驴!”她顿时醒悟过来,低声咒骂了一句。
王朝萤显然点意外,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的样子,对林岁安等人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周笑池和王洛宾也在,他们也是被小沙弥叫过来的。
寺中主持取了两根蜡烛来,分给在场的众人,说了一些客套话,最后,表明了他的目的。
“缘起缘灭,皆在此间。”
主持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便先点燃了自己的蜡烛,放在了宏云法师的蒲团前面。
出乎意料的是,尹阙是第二个点的。
林岁安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泰山府君放好蜡烛后,还很恭敬地双手合十,似乎在祈祷。其余众人也都点上,挨个儿放在了蒲团周围,围成了一个漂亮的弧形——就差林岁安手里的那根,便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圆。
所有人都安静地望着她。昏黄的烛光映照下,每个人的脸都十分温柔,林岁安有点遭不住,她不愿意原谅谷梁,即使这个人现在死了,即使他已经为自己的罪过付出了许多代价,但不够,她觉得还不够。
尹阙忽然握住了林岁安手,温和地说着:“小桃,过去吧。”
不仅是原谅他,也是在放过你自己。
泰山府君想了想,没有说出下一句话。
林岁安握着蜡烛,莫名地有点委屈,可她看了一眼萤萤,对方也在用眼神鼓励她。林岁安红了眼眶,所以,这算是什么呢?
她走过去,缓缓放下手里的蜡烛,那一圈的烛光围绕着蒲团上苍老的男人,说不出的安宁。
主持对大家的帮助表示非常感谢,说是宏云法师心愿已了,可以安心回到秦川了。林岁安攥着尹阙的手,咬着嘴唇,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等出了孤山寺,几人一道下山。林岁安阴着个脸,很不开心。王朝萤依偎着周笑池,没敢乱动,两拨人各走各的,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倒是花椒被这奇怪的气氛压抑得心里直发毛,便趴在主人背上,哼起了歌谣。他忘了是谁教他唱得了,只是顺嘴就哼了出来,林岁安和花不寿心头一凛,却没有声张。
那歌谣很古老,很悠扬,回荡在山间,听着仿佛会受到某种涤荡,像早春的头一场雨,,洗去一个冬天积攒的尘垢。花椒哼了一半,就想不起下面了,王朝萤跟着哼唱起来,林岁安突然叹着:“尹阙,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好。”泰山府君很配合,林岁安趴在他的背上,捂着自己的眼睛,哭了。
萤萤即使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会记得她唱给椒椒的歌,有些事情是刻在灵魂里的,它将成为本能,想忘都忘不掉。
“尹阙,我很坏吗?”林岁安突然在对方耳边问,泰山府君笑了:“你不坏,你很好。”
“可我刚刚放蜡烛的时候,想踢掉所有的东西。”林岁安嘟囔着,“我觉得我可坏了。”
“可你最后没有这么做啊,你还是非常好,非常善良的小桃。”尹阙安抚着她,也许,只能慢慢地等,等她渐渐走出阴影。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尹阙呢喃着,许下他的承诺。
山路很快到了头,理所当然的,众人要分别了。林岁安一句话没有讲,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直到王朝萤他们消失在另一条路的尽头,她才有些力气,从人身上下来。
“小桃姐姐,你不要难过,给你摸尾巴。”花椒很突然地冒出来这么一句,林岁安一巴掌拍了下他的屁股,笑着:“你还是藏藏好,别给人发现了,走吧,回去。”
花椒也不在意,仍然趴在花不寿背上,快活地玩着不知道随手从哪里折下来地一根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