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康十四年,隆冬。
大凉太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伏在床榻上留下最后一道懿旨。
“太后,当真要这样做?”太后身边的姑姑收好懿旨,仍然不放心的再问一遍。
“哀家当日废了心思才将那丫头送去北燕,为的就是断了皇上的念想,永绝后患。如今哀家自知大限将至,绝不可让青砚这孩子一时糊涂,铸成大错。”太后叹了一口气,“哀家知道当年的事情是委屈了苏家,但是大凉江山祖宗的基业为重,也只能如此了。”
宫中的人跪倒了一片,皆伏在地上不敢出声。
皇帝穆青砚匆匆赶来,跪在太后的床榻边,紧紧的握着太后的手,口中轻轻呢喃着“母后,母后。”
“砚儿,你是大凉的天子,万事当以国事为重,切记不可因为一时执念,毁了先祖这千秋万代的功业。”太后在弥留之际看着眼前的穆青砚留下最后的嘱托,气若游丝,却坚如磐石。
此时的穆青砚已经泣不成声,跪在太后的身边说道:“母后所言,儿臣必当谨记在心,时时刻刻不敢懈怠。”
听了穆青砚的话,太后的脸上才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伸出手来想摸一摸穆青砚的额头,轻声喊着:“砚儿。”穆青砚应答着,太后的手却在一瞬间重重地垂下去。
泰康十四年,隆冬时节,太后薨逝。
“皇上,您已经在这里守了三日了,下去歇息一下吧,不然您的身子也熬不住啊。”穆青砚已经跪在太后的灵堂前三日不眠不休,身边的小太监来福已经求了他数遍,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皇上,就算您不下去歇息,也总要吃点东西啊。您这样下去会把自己累垮的。”
穆青砚不答话,而是对着太后的灵堂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母后,儿臣必当谨记您的教诲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只有眼下这一件事,儿臣自然知道会惹您生气,却还是不得不做。求母后见谅。”
还未等殿中的人明白穆青砚的意思,他便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来福,命人拟旨:太后薨逝,身为臣女自该尽其孝道。命远嫁北燕的和亲公主苏念慈回来奔丧。即刻启程。”穆青砚坐在大殿之上,面无表情的下着口谕。
三年前苏念慈被迫离京,远嫁北燕。这三年来穆青砚时时刻刻想着的都是如何将她接回来。此次太后薨逝,便是最好的机会。
小太监来福听到此话,一时吓得跪倒在地下,大声劝说道:“皇上,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有何不可?”穆青砚听了来福的话,脸色不免有些难看。“当日公主出嫁,原本就是受人逼迫、遭人陷害,是那北燕欺人太甚。如今太后薨逝,公主回京奔丧有何不可?”
来福自知已经惹得龙颜大怒,跪倒在地上不敢抬头,战战兢兢的低声劝说道:“皇上,且不说历朝历代从未有过和亲公主回来奔丧的先例,更何况……”说到这里,来福便不敢再说下去。
“更何况什么?”穆青砚厉声问道,就连整个宫殿都随之颤动。
“更何况太后生前留下懿旨,和亲公主苏念慈永远不得入宫。”穆青砚正在气头上,听见大殿门口传来声音,抬起头寻声望去,便看到一位老大人身着缟素、外服麻衣,颤颤巍巍的朝大殿中间走来。
看到殿下所立之人,穆青砚的心中更是不快,但还是压制心头怒火说道:“陈老大人近年来一直身体抱恙,就不出门,不知今日来到大殿之上所为何事?”
陈言老大人走到大殿中间,准备伏下身来向皇上行礼。皇上见状赶紧命人将陈言老大人扶起来,依旧面无表情的说道:“陈老大人年事已高,这些礼节便免了吧。”
“臣今日,便是为生前太后所留的最后一道懿旨而来。”陈言坚持对着穆青砚行了个礼,一字一句的说道。
穆青砚看着眼前这位两朝元老,神情不悦的问道:“母后生前留有懿旨,就连朕也不知情,为何陈老大人远在宫外久不出门,却能这么快的知晓此事?”
陈言看着大殿上的皇上,眼神里全然都是不卑不亢,微微欠身说道:“皇上可还记得当年大凉与北燕的和亲之事?”
陈言的话音刚落,穆青砚便坐在大殿上大笑了起来,“若不是陈老大人今日前来提醒,朕当真是差点忘了,当日念慈被送去和亲,还要多谢了大人的好手笔啊。若不是有大人一首安排,念慈和朕怎能落得个如此下场?”
大殿上的其他人看到穆青砚如此反应,都吓得跪倒在地上不敢出声,唯有陈言走上前去拜上一拜,继续说道:“当年之事,确实是臣的过错。可是按照朝廷礼制,公主本就应该列在和亲名单之中。后来公主入选,远嫁北燕,为的是两国的和平,为的是两国的百姓免受战乱之苦。如今太后刚刚离世,举国哀悼。皇上当真要违背母命,置江山社稷百姓生死于不顾,执意要接公主回宫。”
“若朕执意如此呢?”穆青砚用力的压住眼神中的怒火,回过头来看着陈言。
陈言抬起头来看了穆青砚一眼,复而低下头拱手说道:“当年之事皆是老臣一手促成,如今老臣又领了太后懿旨,所以皇上如果执意如此。”陈言顿了顿,继续说道:“老臣就算是拼了性命,也会阻止皇上接公主入宫。”
“陈言,你这般欺人太甚,真当朕不敢杀了你吗?”桌案上的公文随声落地。穆青砚急红了眼,从身后抽出利剑指着陈言说道。
陈言还打算再说些什么,跪在一旁的来福爬起身来伸手拉住陈言,低声说道:“皇上如今正在气头上,老大人还是少说两句吧。”
陈言犹豫了一下,拱手说道:“今日之事还请皇上三思,太后刚刚离世,还望皇上万万不可辜负了太后生前的嘱托。”
“滚。”
陈言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对着穆青砚行完礼后便朝着殿外走去。穆青砚一下子瘫坐在大殿之上,如同失了心智一般,一句话也不说。
穆青砚便坐在那里,从夕阳西下坐到三更灯火。来福陪在他身边,忍不住给他取了披风来披上,轻声安慰他道:“皇上,如今正值隆冬时节,您一定要保重龙体啊。”
穆青砚回过头来看了来福一眼,隐约间还能看到脸上的泪痕。他苦笑了一声说道:“来福,你还记得她吗?”
来福自然知道穆青砚说的是谁,却不敢答话。这三年来宫中无人敢提起公主苏念慈的名字,怕犯了皇上的忌讳。可是来福心里清楚,就算已经过了三年,皇上也没有一刻忘记过苏念慈。
“三年了,朕都快要想不起她的样子了。这三年来,朕常常梦到她,从前还是那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可是最近她来到朕的梦里,都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远远站在朕的面前。三年太长了,长得朕都快要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穆青砚瘫坐在大殿上,整个人都沉浸在旧日的岁月里。他是少年天子,生下来便是为了这江山社稷,为了天下臣民。太后亲自教他功课,对他极为严苛。而苏念慈是他年少时光唯一的欢喜。
来福从小便跟着穆青砚,和皇上一起长大。他总共见过两次天子落泪的样子:第一次是他得知她要成婚,所嫁之人不是他,他虽贵为天子,却是无能为力。第二次是他得知她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边。他虽是一国之君,却依旧无可奈何。
他是万人敬仰的皇上,却还是在最后低了头。
三日后,太后出殡。留下懿旨:和亲公主苏念慈既已远嫁北燕,便永远不得入京。
太后丧期刚刚结束,穆青砚便以“太后丧礼不合规制,礼部尚书陈言玩忽职守,亵渎太后。”为由,定了陈言斩立决的罪责。
此诏一出,遍野上下为之惊动。一时之间为陈言求情的大臣挤满了整个大殿。
“陈言老大人是两朝元老,虽然年事已高,却一直尽忠职守,还请皇上明查。”宰辅大人立在大殿上,苦苦劝荐皇上
穆青砚坐在大殿上,怀中拥着后宫引进的美人儿,头也不抬的说道:“那依着爱卿的意思,是说朕昏庸无道,错杀忠臣了吗?”
宰辅大人跪在殿内,以头抢地大声说道:“皇上知臣,自然明白臣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太后刚刚离世,还请皇上不要妄开杀戮,为大凉基业积累德行啊。”
穆青砚一把推开怀中的美人儿,抬起头来扫视了一遍立在殿下的群臣,用手指着宰辅大人说道:“陈言罪孽深重,朕杀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相信母后在天有灵,也会明白朕的用意。”
“皇上。”一众大臣跪在殿上,继续为陈言求情。“陈老大人可是两朝元老,请皇上三思啊。”
穆青砚看着跪了一地的大臣,紧皱的眉头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苍蝇。“陈言之事,朕意已决,如果你们当中的谁还想为他求情,那就与他同罪。既然你们愿意跪在这里,那便跪着吧。”穆青砚说罢便拂袖而去,只剩殿内一干大臣,不知如何是好。
龙颜震怒,陈言虽是两朝元老,却还是无人能救得了他。
穆青砚亲自为他行刑,最后一刻对他说道:“陈言,朕这一生尊你敬你,不敢有丝毫懈怠。可你却亲手毁了念慈的一生,也毁了朕唯一的快乐。朕让你用命来换,也不为过。”
陈言老大人的面色从容,看着穆青砚说道:“老臣自知罪孽深厚,不敢奢求皇上饶恕。如今皇上只降罪于臣一人之身而丝毫不牵连臣的家人,老臣已是感激不尽,别无所求了。”
穆青砚点了点头,背过身去离开了刑场,就算是他恨极了陈言,却依旧不愿看到他血洒当场的样子。
“皇上。”来福喊了皇上一声,皇上才回过神来。“陈言老大人的府上派人来禀,陈老夫人身体不适,请皇上恩准,全家回乡养老。”
穆青砚挥了挥手,“随他们去吧。”
穆青砚踉踉跄跄的走着,险些摔倒在地上。来福见状赶紧跑过去扶着皇上。穆青砚回过头来苦笑了一声,轻声问道:“来福,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来福扶着穆青砚慢慢地走着,低下头去不答话。
穆青砚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说着话。
“她过得不好。”
“北燕的皇上不过是个傀儡,她跟着又有什么好日子过呢。”
来福跟在身边想安慰穆青砚,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下。
“朕纵是能杀了陈言,能杀了这大凉所有对朕不敬的人,可是她远在北燕,朕只有无能为力。”
穆青砚苦笑了一声不再说话,来福站在身后,远远的看着前方顾削颀长的身影。不由的心声感慨:孤家寡人,孤家寡人,他还不过弱冠之年,坐在大凉那最尊贵的位子上,当真已经成了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