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就像一个圈子，郭宁还记得自己刚来到祥云煤矿的时候，什么事都跟在张华的后面，不管是接待也好，处理纠纷也好。如今，短短几年，自己反而成了张华接待的对象。两人昨天夜里吃饭的功夫，张华接到了领导的指示，要求他负责做好省公司监督员与矿山的衔接工作。这样安排的用意二人心知肚明，也就心安理得的接受了。

郭宁昨夜喝了不少酒，至于为什么喝酒，他已经不想再去追究，反正一切都讲究个缘分和感觉，只能说昨天晚上他就想喝，感觉不喝的话，就像瘾君子发作一样的难受。郭宁拒绝了张华提供的接待标准，没有去县城的酒店，而是回到了矿上的宿舍，进门的时候他已经有点飘了，顺势倒在了床上。张华也喝了不少，但是二人聊来聊去，似乎总差着一点意思，难以并入同一条跑道，直到张华拿出了手机里的照片。

那是张华扶贫期间拍的，照片里没有什么山清水秀的风景，没有什么历史悠久的建筑，更没有搔首弄姿的女人，唯一拥有的，就是单纯的、麻木的、苍凉的农村。郭宁一张接着一张，每一张都会停留许久，似乎在那里有很多故事，也可能是让自己臆想的大脑一个发挥的空间。看着眼前的一无所有，想着国外的无所不有，两个极端，而自己就像极端中间的一个浮球，摇摆不定，却难以自控。

后来听张华说，郭宁就那样一只手握着手机举在空中，睡着了。张华心疼自己的手机，从郭宁的手中抽出来的时候，也没惊醒他。而且，那只手，在张华睡着之前，还一直停留在空中。所以郭宁今天早上醒来，张华问他睡的如何的时候，郭宁的第一反应就是，胳膊有点酸。

其实两人都是很自觉的按照闹钟的时间醒来，但是两人却没有像曾经的职工那样按时去报道。这其中的原因有两个，第一，在祥云，迟到是领导的特权，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如果堂堂一个科长每天按时上下班，会被默认为一种没出息的表现；第二，郭宁这次来，是以省公司的名义下来的，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如果他按时来到领导的办公室，结果吃了闭门羹，那么尴尬的，绝对不止他自己。

所以，当很多工人八点走出食堂的时候，张华和郭宁才消停的走进去。当食堂的服务员忙于收拾剩菜准备自己吃的时候，张华还走到后厨让人给煮了两包方便面，还各加两个荷包蛋。就连厨师们也风卷残云的吃完了，郭宁和张华，还在慢慢聊着矿上的变化。不过，郭宁感兴趣的，还是张华扶贫的故事，他觉得，做那件事，将来老了，才有资格和任何一个人谈起。

指针快走到九点的时候，郭宁先给赵部长打了电话，“叔，走开了吗？”赵部长的回应却是不着急，因为省里又有一个紧急会议，原定上午出发的行程，又改到了中午饭后。郭宁心想，不就是为了多蹭一顿饭嘛。

然而，更加充裕的时间也给了祥云煤矿更充裕的准备。所以当郭宁跟在张华身后走进蒋爱国的办公室的时候，蒋爱国的表情，也是放松的。

张华：“蒋总，省公司的监督员来了。”

蒋爱国：“好！请进！小伙子看着眼熟啊！”

郭宁微笑说道：“蒋总，我以前就是咱矿的，就在供应上班。”

蒋爱国诧异的看着郭宁：“是？我咋没印象呢？你在哪个岗位？”

郭宁：“蒋总您贵人事多，我叫郭宁，以前在库房，平时也不愿意说话，可能蒋总不会注意到我。”

蒋爱国看着张华意味深长的说：“你看看，优秀的员工，是金子总会发光。你在的时候谁是科长？”

郭宁：“我刚来的时候是柴科长，走的时候是于科长。”

蒋爱国略有惋惜的感叹：“唉，这个于大春，真是愚蠢到家了，这么好的员工，走也不知道挽留一下，连个招呼都没打。”突然眼睛放光，对着郭宁，把郭宁吓了一跳，“行啦，过去的就过去了，小郭现在也算出人头地了，这次赵部长陪着过来检查，大概的方案我已经拟定出来了，小郭看看还有什么建议。一共来几个人，最后确定了没有？”

郭宁接过了蒋爱国从桌上推过来的一张红纸，上面明确的标识着这次检查团的路线和时间，只不过现在时间一定是要调整了。按照纸上的数据，现在郭宁应该站在调度室才对。“蒋总，我和省公司通过电话了，那边可能中午吃了饭才上路，到了也就下午了。反正按照这个规划，检查就是一天的事，要不晚上您和检查团一起吃个饭，让人家得到一个妥善的休息，明天一早，还按照这个表格，咱们正式开始。”

“也好，也好！哎呀，这小郭去省公司锻炼了一段时间，就是不一样多了，这样考虑我觉得很到位。咱们也能在检查之前，和省里的专家们，坐坐，沟通一下感情。毕竟咱们是个招牌矿，咱们有什么事，对整个集团，对咱们山西的经济，都是一项损失。是吧？”蒋爱国侃侃而谈，就算郭宁和张华并不认同，也不至于傻到出口打断。“还有就是这个具体的名单，小郭一定要尽快确认，还是由你和赵部长沟通比较妥当，来的有几个，都是谁，最好提前有个名单，最迟也得在他们上路后确定下来。”

郭宁一个劲儿的点头：“知道了，蒋总。”

“行啦，没什么别的事，让张科长带着你到处逛逛，你这也算是回娘家了，看看娘家的变化。有事了你和张科长说，或者直接找我也行。董事长去县里参加一个会议，马上就回来了。对了，张科长，咱们那个解说员我觉得还是差点火候，你一会儿带着小郭，按照路线地面的路线走一遍，能行的话，让小郭来解说。快去吧！”蒋爱国嘴上说的随意，但是态度已经容不得郭宁提出意见。

张华带着郭宁退出了办公室，郭宁出来以后就在笑，“唉，压根就认不得我。不愧是领导啊！也对。”

张华却拿出手机给武臣男打了个电话：“不用紧张了，今天来不了，改成明天了。”

郭宁：“咋了？”

张华：“没事，你的老战友，紧张的在后面啥也干不成，一群工人都在犄角旮旯藏着，等检查完了才敢领料。”

“该领领呗，有多大影响？”郭宁想起自己过去的检查，往往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经常叫嚣着要去哪、去哪参观，最后都是一顿饭就送走了。如果一顿不行，两顿也该搞定了。

张华：“你现在是旁观者清，他们还是当局者迷呢。来吧，咱先转转吧。”

一上午的时间，张华带着郭宁到处转悠。郭宁也不像过去那样天天穿着防护服在后面，而是如今摇身一变的西装革履。何况场地和办公楼本来就是两个世界，互相不认识也是正常。所有和张华打招呼的人，都忍不住对着身边的郭宁多看两眼，似乎从举止中能察觉出这是何方神圣一样。

郭宁却不在意这些目光，因为他知道，与他熟悉的那些人，这会，说不定还在后面搬木头、抬铁疙瘩呢。他的目光全部放在了祥云如今的变化上。以前的楼道，墙就是墙，白白净净，腻子粉一抹，没有任何想法。但是现在，楼道的墙，用三合板搭建了很多造型，只不过郭宁的这点智慧，实在看不出其中的寓意。除了莫名的造型，到处还悬挂着红色的标语，什么“安全生产大于天”、什么“保障工人安全是生产第一要务”这一类的。一开始看的时候，郭宁还觉得无聊乏味，但是看得多了，不知不觉就像被洗脑了一样，要不是自己曾经在这里工作过，还真感受到了一种婴儿般的呵护与关心。

张华刻意把郭宁带到了一处地方，郭宁记得，这以前就是活动室，虽然自己并不擅长体育项目，但是也随着武臣男和唐坚来过几次。但是张华推开门的一刻，让郭宁大开眼界。此处赫然成了一间荣誉室，到处都是玻璃展柜，展柜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奖杯与证书。墙上到处都挂着照片，单纯看照片，郭宁谁也不认识。不过祥云的人是聪明的，每一张照片的下方都贴着一条说明，红底黄字介绍着，比如，这张是“XX省XX局XX领导到矿参观检查”，比如，这张是“祥云煤矿在XX地举办的第XX届职工技能大赛上荣获综合技能一等奖”，比如，这张是“董事长在北京接受XX的嘉奖”。看完那一排排的说明，郭宁由衷的感到，这个地方不简单，确实牛逼！虽然看时间，都是郭宁在祥云的时候取得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祥云难道是这么的低调？

还没看完，张华就催着他到下一个地方去。郭宁也不想把新铺的红地毯踩脏，毕竟打扫的，也是像他这样“无名之辈”，用一句不恰当的话形容，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但是没想到的张华带他来的，是调度室。调度室郭宁以前来过，整整一面墙，放着几十个显示屏，前面坐着四五个小姑娘，手里各种记录本，不知道在登记什么。但是这次推开门，却发现又变了。原先的那堵墙被打掉了，后面的数间办公室被调度室吞并了，原先的窗户竖起了墙，而窗户正对的这堵墙，挂满了新式的显示屏，头顶的天花板重新吊了顶，设计的和人民大会堂有点类似。而原先的控制台，也不再是只能容纳四五人的逼怂格局，扩大的能够并排坐十个人，而且相互之间想击掌都困难。

郭宁忍不住感概：“操！太牛逼啊！咱矿就有钱啊！”

张华：“有钱都干了这了，工资也不发。按照领导的话来说，这叫长期投资，为的是招商引资。都是扯淡了，工人都快跑光了，人也快没了，短期都快不存在了。”

郭宁：“这装修得多长时间？一个月？”

张华：“只要你有钱，时间都能买出来。这，不到一个星期就赶出来了，为的就是这次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