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意味着同一年出生的所有人,将给自己的命运画下半个句号,另外半个则是填报志愿。两者都是技术活,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更考验人。但是考试是通过十几年,或者三年的努力换来的,但是填报志愿,更多是来自一个小时的讲解。
时间还不到五点,父亲就开车带我来到了一中的门口,他已经订好了饭店,要狠狠请二哥吃一顿。我也看到,今天是一中一年来最堵的一天。我都不知道,和平市有这么多汽车,今天就像开会一样,把右侧的半个车道都塞满了。人行道上停满了车,非机动车道上停满了车,机动车道,停了整整两列车。
前来指挥的三名交警,也是一脸的无奈,因为他们也知道,这里的每一辆车,都是在等待一颗疲惫的心。我只是想知道,交警的子女如果恰好也在里面考试,他们的心思还能放在路面吗?
二哥今天换了一件衣服,淡蓝色的半袖衬衣,让我觉得似乎他成熟了,也忧郁了。父亲看到二哥的一瞬间就下车冲他大喊,即使在这样拥挤的人群里,亲人的声音还是具有无与伦比的穿透力,二哥高高举起左手向父亲示意,父亲才回到车里,耐心的等待他走过这洪水一般的马路。
我坐在车里,看着门口的那些家长,无一不是一脸的解脱,好像在里面经历头脑风暴的是他们一样。很多学生,按理来说,都是给我当哥哥的年纪,但是我总觉得,就冲一个十八岁的“男子汉”抱着父母痛哭那一嗓子,就不够爷们儿。
二哥进了车,车却走不动,因为实在是有太多人了。也不知道这样特殊的时期,如此密集的人群,会不会带来一次新的“非典”大爆炸。不过据我所知,炸也是内部爆炸,如今从和平开往外地的大巴车,很多都停运了。
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坐在车里就开始找话:“守信,不管怎么说,考完了。晚上舅舅请客,请你吃点好的。这两天你舅妈啥也不敢做,你要理解啊。”
“没事,舅舅。”二哥看着外面乌泱乌泱的人群,像极了蝗灾,“我也没啥想吃的。”
“唉,这就不对了,该吃吃,尤其是这会,不好好吃,就是摆不平心态。一定要好好吃,明天舅舅和你爸还得开车送你去运城。到了那边,啥也吃不上,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啊?明天就走?”感到意外的却是我,“我还说我俩明天出去耍耍呢?”
“耍什么耍?这什么时期,北京都进不去了,你去哪耍?你哥还得着急复习,你更是,后年这就是你。等你们考上大学,上了班,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才懒的管你。”父亲最后这句说的特别重。因此我也记得特别清楚,原来考上大学,就可以随便玩了。不知道这样的道理害了多少人,反正我吃够了苦果。
“不是还要发答案,估分,填报志愿呢?”我试图找点理由,让二哥在家多呆两天。
“反正是考不上,填不填也没多大的意义。”父亲又对二哥说,“守信啊,随后把你的准考证给你舅妈,让她给你查查成绩。但是你放心,成绩绝对不和你爸说。行吧?”
二哥从手里的文件夹里拿出一张塑料片子,交到了父亲的手里。我看到那张照片拍的,二哥笑得挺灿烂的。
到了饭店,我们三个是最后的三人,祖父、祖母、大伯、大娘、姑父、姑姑、母亲全部落了座,就差我们三个。也不知道母亲走的什么捷径,怎么会比我们还快。
我们还没坐下,大伯就说道:“你哥这几天有考试,就不回来了,特意给你写了一封短信,安顿我,一定要等你考完再给你看。我已经看了,写的很不错,反正我是很感动啊。”
“大哥,来,给我也看看呗。”父亲总是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又不是写给他的,不知道他看什么,有意思?连我这个同龄人,都不去操那个心。
“你看什么。”大伯的手一下就收了回去,“这是孩子们和孩子们之间的信息,你不要看。”
“你能看我咋就不能看,都是做长辈的。”父亲还假装要去抢夺大伯的手机。
“这叫隐私,我是杨伟的父亲,我可以把关,何况是发到我的手机上的,我就有这个权力看看。你不行,要是原野两口子想看,倒是可以考虑。”大伯说的貌似有道理,但是在我看来,纯属扯淡。反正我就因为母亲偷看我的日记,从初中开始,停止了写日记的习惯。
“大哥,来,给我。”姑父站起来,要走了手机,但是他却没有看,而是直接给了二哥,“好好看看。”
虽然我和二哥并肩坐着,但是我却没有心思偷瞄哪怕一个字,我觉得这是我对二哥的尊重。
“行啦,这个事,到此为止。从明天开始,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守信啊,你小舅回不来,特意给我汇了两千块钱,说是给你的补习费,让你去了那边,手头宽裕点。我给了你妈了,随后让你妈给你。”祖父的声音不大,但是从他开口的一刹,整个包间都没有了杂音。“守信啊,到了那边,好好学习,既然咱们已经决定了要复习,就好好努力。毕竟在那边的费用也挺高的,你爸你妈挣这点钱也不容易。不管他们是打你也好,骂你也好,总之是为了你好。”
“对,就是,咱们得定个目标,比如说,从今天开始,到明年的高考,365天,咱去掉零头,算三百天,在明年高考的时候,你能不能一天多一分,这就三百分了,要我说这距离考北大也不远了。”大伯说着说着竟然笑了。
“大伯,哪有您这个算法了。”我仗着自己的成绩,不理会母亲制止的眼神,“假如给您三年时间,你现在开始学,那你还拿满分呀?”
大伯呵呵一笑,“我都几十岁的人了,脑子已经不行了,不能和你们年轻人比啊。”
“杨正,怎么和你大伯说话呢,大伯是开玩笑了。你一个孩子,有什么资格和我们大人比。我们挣钱养活你们了,你们挣钱了没?一点规矩也没有!”母亲隔着父亲,那样子就像是要打我,虽然她从来没打过我。我知道,这次,结果还是一样。
“杨正说的也对,哪有你们这个算法,你当你们成绩好?”祖父白了大伯一眼,“要我说,只要有进步,好赖能上个正经学校就行,不要说那么不着边际的话,一点意义没有。”
祖母也说:“真是,你们兄弟姐妹,哪一个也不是正经念书的,现在,不一样工作了,结婚了,缺了你们啥了。再说了,一家就这一个,他就算念不上书,咋,还要撵出的?大不了将来花点钱给他找个工作。你当是就咱家有这上不了学的,我看多的是。”
“守信啊,你这可成了贵族了,中考的时候,就是花钱进的一中,幸好这是有你舅妈,还给咱免了点。现在高考还得花钱复习,将来说不定还得给你花钱上班,咱这是一路用钱铺?”说这话的是父亲,我觉得这是今晚我听到的,最狠毒的话。但是这是我的父亲,我也无能为力。全程,我都看到,姑父和姑姑出奇的沉默,一直在笑,似乎除了笑,他们也没有任何办法了。
“行啦!都不要说了,尤其是你!”祖父对着父亲,“就属你能是吧?你也就是会巴结领导,算什么本事?今天吃饭不是开批斗会呢,是给孩子加油打气,你瞧瞧你们一个个,就和看笑话一样。”
“没有啊,爸,我这就是给孩子打气了呀。”大伯拿起手机晃了晃。
“就是啊,爸,我是给孩子说清楚其中的利害,让他心里有个底。要懂得心疼父母,你看我姐、我姐夫,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不都是给守信预备的呢。你以为都像我,大手大脚的花。为啥,我就不担心。”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很自豪的瞅了我一眼。
“爸,我觉得你还是省着点花吧,万一我也是个不省心的人呢?”我不知道为何,说了这么一句。
“你?呀,你要是考不好,非得给你爹气出心脏病了。行啦!不说了,我催催服务员,这‘非典’闹得也没人下饭店了,菜怎么还这么慢呢?”父亲踩着轻松的步伐向外走去,躲开了身后所有的目光。
而我坐在二哥身旁,我俩碰着杯,喝着可乐,从明天开始,就剩我一个人了,所有的兄弟,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