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很久都不再说话了。芸熙也不再一直逼着他快讲,而是偏头望着已有消融迹象的雪,正在渐渐显露着这个丛林本该有的颜色。
芸熙看起来像是瞧着窗外的雪景瞧得出神,但其实脑海里却还是一直反复浮现着克伦威尔与安心之间的那种相爱至深,却又不得不分离的纠结场面。一想到是因为这个决定才葬送了他们二人的性命,芸熙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人生在世,每当做一道选择题,隐藏在它背后的诸多事件往往令人措手不及。比如芸熙为了丰厚的报酬孤身到英国出差;再比如执意要随夏洛特来到这里,引上一连串的麻烦...一个错误的决定,一念之间危及性命,好像真的很有可能。
“那,为什么....”念及至此,芸熙还是开了口,打破了一室的沉寂。
“我一直认为,答案真的已经很显而易见。”夏洛特用余光瞟了她一眼,又一次间接地嘲笑了一下芸熙。
“狼人们经历那场事故后,便立刻认出了他——奥利弗·克伦威尔,是斯图尔特家族的成员之一。那个简直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的兴奋,深深地鼓舞了他们好奇心的发作。我认为这之中的原因很有一部分是他并不姓斯图尔特。他们甚至不用打听,就了解到了关于克伦威尔的一切。他的名气实在是太大了。”
“于是狼人们开始尝试寻找机会杀死我的父亲。而在当时克伦威尔还未从那次大流血事故中完全恢复过来,本来他就没有与一群狼人抗争的能力,更别说是当时脆弱至极的他了。”
“但是....”夏洛特看向芸熙,好像是要她猜出下文一般。
“嗯,如果我是安心....”芸熙接过他的话,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一定会在离克伦威尔不远的地方。如果安心足够聪慧,她一定能够料到狼人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夏洛特听到芸熙这样说,舒心地笑了,尽量用轻松的语调还原着事实的真相:
“我母亲固然聪慧至极。”夏洛特的脸上浮起了少见的骄傲,“她生活在近代中国,世人在那时才刚刚知晓英国是一个地域名称。而我的母亲却在极短的时间里完全掌握了英文。我想,那便是爱的力量了吧。她闯荡江湖多年,又拥有特异能力,所以她知道国外发生的重大事故。她说与家人听,或许还有人相信,而要是说与世人听,让天下人都觉悟,安心确实也没有这样大的能力。”
“不过,这也是使她卷入这场随时都会爆发的战争中的原因之一.....”夏洛特的眼神总是变化无常,一点也没有芸熙想象中的高冷和无论事态如何,都始终如一的处变不惊。此时,夏洛特的脸色又一次阴沉下来了。
“我的母亲本来就是听闻英国内战当中萌生颇多恶灵,主动向家族请缨收复,也算是趁机锻炼她的能力,好成为那个不景气的氏族里唯一的顶梁柱...但是为了克伦威尔,她不惜放弃来到英国的使命,不惜无名无分地躲在暗处,保护他免受狼人一次又一次无休止的试图猎杀。这些年来,死在她脚下的狼人不计其数。”
“先不说这样的行为会与狼人结下怎样的深仇大恨,就是她残害众多生灵这一条恶举,就足够她的家族按家规开除她无数次。”夏洛特意味深长地看着照片中的安心,颤抖着说道。
“后来,安氏家族传她回府。”夏洛特突然就停下了,留给了芸熙一个想象的空间:
传统得体的大木门,木门上用极为好看的字体写的两个大字‘安府’,还有规规整整的四合院....
随着沉重的木门被打开的声音,一个与照片中的安心一般年轻貌美的女人,身着一袭简单朴素的长裙,腰间紧紧挂着的降灵剑,还隐隐透着许多血渍。她的每一步,都走得万般沉重。
正堂里堆满了窸窸窣窣的,前来看热闹的安家人。那些原本看她都十分敬仰的人们,现在看她,不过就是个下贱的外人。坐在正中间的,是这一家之主——一个年事已高的老人。
“你可知,你犯了家族里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冷淡地开了口。
“我都知道。”安心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那么,作为惩戒:你今生必待在这里,安下心来相夫教子,和静地过一辈子,并不再滋生恶事。如此,我安家便还肯收留你这等不肖之徒。你,可领否?”
“我安心今生,今生再也出不去了吗....”安心哽咽着,不甘心地问。
“是。”回答她的人,依然冷静异常。
“我,我要是....”未等安心说完,祖上便双手合十,面对列祖列宗的灵位,叩拜道:
“我今向列祖列宗请誓,若我族安心,再踏出安府一步,便自此从降灵功名录上抹去姓名,在不顾念昔日功德,永世不为安氏之人。”
安心笑了。很疯癫地笑了。
祖上再不理会她,差人将她拖进自己的屋子里,并在门外放上了一杆粗硬的木棍。
这分明就是让出来的人,有进无回的做法。
但是,安心离开了,决绝到无情无义。
她动用了自己的特异能力,第无数次来到英国,回到他身边。她不顾失去家人那种在心口上划刀的伤痛,在克伦威尔的办公桌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便又回到暗处,不再说一句话。
“这一切,克伦威尔知道吗?”芸熙刚刚回过神来,这个问题便脱口而出。
“他自然是浑然不知,一直好好地当他的大将军。”夏洛特好像很不愿意提及这些,只潦草的应了她一句以示他在听她说话。不一会儿,夏洛特便又回到了他的话题上:
“狼人们发现了安心的强大,再不敢妄自行动。有一天,狼人头目的儿子——一个游手好闲于人类世界的家伙,不经意间得知了我的奶奶仍在世的消息,一时间计上心头。”
“他想办法托人带了一封信给克伦威尔,信上说道我的奶奶在他手里,要他单刀赴会。心中还特别指明了不要让‘安小姐’同来。克伦威尔看到这里,立刻明白了一切。他为自己没有尽早发现对安心莫大的连累而感到万分后悔,以至于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好不容易忍到当晚房间空无一人的时候,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安心的名字,要她出来见他一面。他太想她了,或许他早就该这样做了。”
“其实,安心就在这间屋子里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她曾在心里坚定过,她一定会在他能找得到的,最近的地方。可是她却不得不食言了。”
“因为她同时又明白一个道理:如果她没有刀,她就不能保护他;如果她有刀,她就不能拥抱他。她也曾多次想过,他作为一个男人,不该让她来保护。可是她太害怕失去他了,她不得不倾尽全力保护他。她怕她一转身,这个她深爱的人,就会骤然消失。”
“她听到克伦威尔在呼唤她,却也未曾踏进近在咫尺的光明中半步。她无声地哭泣着,直到昏昏沉沉地睡去。”
“而那天的克伦威尔也一夜未曾合眼,他在微弱的灯光下心不在焉地看着那封潦草的信,一直在逼迫自己下定决心。终于在晨曦乍现之时,写好了给安心的一封遗书。安心在浑浑噩噩当中隐约看到他在办公桌前皱眉的样子,也只是心疼他因公务而劳累的身心。”
“他们彼此之间一点都不去沟通,也是导致这场悲剧上演的原因之一。”芸熙趁着夏洛特停顿的时候,急忙地插嘴道。夏洛特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
“第二天早上,那一天已然是1658年的9月3日了。内战基本已经结束,可是社会却并不安宁。”夏洛特苦笑着,眼神从未离开过这张相片。
“他一早便出发了,除了两名弱不禁风的士兵和一名年迈的老车夫之外,他再没有带其他人。克伦威尔走的安静极了,并没有惊醒还在睡梦中的安心。他在动身之前发现了她,看着蜷缩在房间一角熟睡的安心,他心疼不已地守在在她身边坐了很久。她那原本光洁细腻的小手,如今已是伤痕累累;自从遇见了他,克伦威尔发现她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他甚至能够看到在她凌乱的乌丝之间辨认出白发的痕迹。不得不说,岁月已经开始一点点侵蚀着她姣好的容颜。”
“克伦威尔不忍心再看下去,在她身边颤抖着放下遗嘱后,便起身匆匆地离开了。”(以下为还原场景)
克伦威尔到了约定好的地点,发现那个狼人也只是来了他一个。他遣走了身边的士兵,给了他们很多钱进城挥霍。
“你是想杀掉我,一来在人类世界名声大噪,二来好在狼人氏族中显摆炫耀,借机改变一下你父亲对你不肖子孙的看法,对吧?”(英文)克伦威尔冷静地分析道。
“不愧是杰出的政治家。”(英文)狼人的回答很是平静,却足以让人生厌。
“来吧。”克伦威尔收起他眼神中的最后一抹恐惧,他知道,他要赌一把。
“交出我的母亲。”(英文)克伦威尔面露凶相,露出了他那一口尖利的牙齿,低声地吼着。
“我不知道她在哪。”(英文)那个狼人突然笑的前仰后合,“她不过是个诱饵,只不过我确实找遍了全英国,也没有找到那个早就该死的老女人。”(英文)
克伦威尔松了口气,却又开始担惊受怕起来——他来赴约,是为了母亲的安危。可是现在....不等他想完,狼人已然扑了过来,战斗已经开始了。
很快,克伦威尔便占了下风。
“我的父亲绝不是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夏洛特嘟囔着,“他只是没有自信,不敢面对现实而已。”
当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的时候,他银色的鲜血流了一地。迎着正午明媚的阳光,这些血液在柔软的草地上显得十分刺目。几乎没有受一点伤的狼人,挂着胜利者的微笑朝他走来,露出了他锋利无比的指甲。
“我果然,也是要这样逝去的吗....”(英文)克伦威尔闭上了眼睛。他突然感到,他不会再站起来了。
“现在,我只要掏出你的心,一切就都结束了。没想到啊,得来全不费工夫。是吧,英国十七世纪伟大的政治军事家,奥利弗·克伦威尔?不,是克伦威尔·斯图尔特。你不得不承认,不管是做人,还是做吸血鬼,你都败在了我脚下。”(英文)狼人那种邪魅到了极点的笑容,让克伦威尔感到万般的不适。但是,他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力气。
“我只希望安心她能够....”(英文)克伦威尔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便感到自己的脸上溅上了许多温热,又带着血腥味的液体。紧接着,一个巨大的身躯倒在了他面前。
“一招毙命。”(英文)安心收起手掌,在这个狼人背后,漠然的看着他倒下的样子。她用意念汇聚起一股紫色的气流,一喝而出,转眼间那个狼人便不知其踪了。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慌慌张张地跑到了他面前,再没有刚才的狠历,有的只是满目的心疼与怜爱。
“你...你果然还是来了....”(英文)克伦威尔狠狠地皱起了眉头,将脸转向另一边去,不再看她。
“亲爱的,写遗嘱有些太早了。我只不过是来提醒一下你,顺便解决一些小麻烦。”(英文)安心甜甜的说道,使他不得不又缓缓地转过脸来,满心歉意的对她说:
“是我在连累你啊...”(英文)
安心却当做没有听见一样,迅速地拿起绷带,在他身上一圈又一圈地缠绕着。可是直到她将他的全身都缠满了绷带,那些不听话的血液还是没有一点要停下外渗的意思。看到是这样,安心急的哭了起来。
“没有用的...”(英文)克伦威尔想要抬起胳膊,为她擦去泪珠,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
“别离开我,我求求你...”(英文)安心轻轻地摇晃着他的身体,失声地喊叫起来。
“我感谢...感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所以...所以我...想送你...最后...一件礼...物...”(英文)克伦威尔努力让自己睁着眼睛,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够看到她。
“不会的,不会的,亲爱的,不会是最后一件礼物的...我只要你活下去,活下去好吗...”(英文)安心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她哭得越来越厉害了。
这时,克伦威尔则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用尽全身的力气,咬了一口安心捧在他脸上的手,将体内的毒液悉数传递到她身上。
克伦威尔松开口,微笑地看着安心惊讶的样子,平静的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要...赠...你...永不弃你而去...的青春...你...要...一直...美下去...”
说完,他就真的再也没有了一丝的力气,闭上了他其实早就该闭上的眼睛。
“不要这样...若你离我而去,我要这永葆的青春有什么用呢...”安心不依不饶地冲着他喊道。
“你的一双儿女还未曾见过你一眼...”突然,安心感到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在剧烈的疼痛。她强忍着不倒下,可一直抱着他的手却开始脱落。她渐渐地支撑不住了,晕了过去...
“也好,让我来陪你...”
他身边的士兵日暮游玩归来,惊恐地在丛林里寻找克伦威尔多次,未果。因不敢回去复命,自杀于丛林之中。
不久之后,天下人尽皆知:克伦威尔,于1658年9月3日因病去世。
“在我父亲的肖像蓦然变暗之后,安心作为被改变的人类,一个吸血鬼,出现在这张巨幅照片上。他们站在一起,被默认为是一对夫妇。但是,她的肖像只是鲜活了两天,便也变成了灰色。”夏洛特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没有人知道她是为何而亡的吗?”芸熙突然感到脸上有些冰凉,一摸,全是自己的泪水。原来她已经在无形之中被这凄美的爱情故事所感动了。
“没有任何人知道。”夏洛特走到窗前,眼神里显现出了刻意的隐瞒。不知道他动了什么一下,那张照片便隐去了。只留下一面空荡荡的墙壁,仍然挂着那幅手印作品。
芸熙看向窗外,太阳已要落山了。而雪,居然已经化的一干二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