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八日。早。
张梦鲤上衙点过卯后便安排毕安在衙门等候各方消息。自己则换上轻便常服,携同凌鹤羽一起,各驾一马,直往长葛县城南方向驰去。
两个时辰后,两人到达寇彩莲的新墓。此时墓地上只余得一个老人在看守墓地。听见马蹄声响后,老人慌忙抬起头来看。
张梦鲤见老人脸露狐疑之色,且有些警惕。便及时和凌鹤羽上前准备解释。将要临近老人时,对方先行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来我女儿坟前想做甚?”
张梦鲤一听这话,已然明了,便行了礼道:“您好,我兄弟二人乃公门中人,专程为寇彩莲被害一事前来勘察。想必老人家就是寇彩莲的父亲寇以桓吧?”
老人一听是官府派来的,疑窦俱消,也拱手还礼道:“原来是官差大人,老汉正是彩莲之父。两位大人这边请。”说罢便伸手要为两人引路。
张梦鲤和凌鹤羽往寇以桓所引方向看去,只见在坟头东侧,有一临时搭建的棚屋。两人也不多想,便随着老人一起前去。
寇以桓将二人引进屋后,抬出一条长条凳,嘴里还惭愧道:“实在怠慢二位。这是我为看守女儿坟墓临时搭成的棚子,没有舒服椅凳给两位看座,还请多多担待。”
张梦鲤在凳子上落了座,凌鹤羽则侍立一旁。张公道:“老伯客气了,不碍事的。”
寇以桓见凌鹤羽不坐,也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只好自己坐在了张公对面,并问道:“大人这次前来是为了小女坟墓险些又被盗的事么?”
张梦鲤道:“正是,但也不止于此。我们此次重提寇姑娘一案是希望找出凶手,让他受到国法制裁,还死者一个公道。”
“大人真是青天老爷,”寇以桓激动得热泪盈眶道,“小女死得冤枉啊!为了我这把老骨头沦落风尘,如今却叫老汉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哀哉!乞望大人明察神断,找出凶手,也叫小女泉下得以瞑目啊!老汉在此给大人——”寇以桓说着就要下跪叩头,却被手疾眼快的张公起身向前一把扶住。见大人不愿受此重礼,便只好深深作了一揖以表感恩之情。随后复回座中坐下。
张梦鲤见对方落了座,自己也退回座中坐下,遂道:“让罪人伏法、死者瞑目本是为官者分内之事,老伯无须多礼。不过要想破令嫒之案,须弄清案中诸多疑点,方可据此找出真凶。”
寇以桓忙道:“大人有需要老汉配合的尽管说,一定坦诚相告。”
“那好,”张梦鲤遂道,“我且问你,寇彩莲乃你至亲。她的脾气好恶应该多多少少有所了解吧?”
寇以桓点头道:“彩莲年幼丧母,我父女二人一直相依为命至今,自然知根知底。”
“那好,既如此,那周卫南和柳羡卿这两个人对你也不陌生了。以你对爱女的了解,在这二人之中你认为她更倾心于谁?”
“这个都不消考虑,”寇以桓立马回道,“铁定是柳公子无疑了。”
“可令嫒毒亡后,众人一致认为是柳羡卿谋害的。这事你怎么看?”
“不可能,”寇以桓再次斩钉截铁道,“柳公子不会是那样的人。”
尽管张梦鲤也料到对方会这么回答,但为了证实自己心中的猜想便继续深入询问道:“你为什么如此肯定?别忘了,令嫒死前可吃过柳羡卿亲自送来的糕点,而且事后糕点被证明含有砒霜剧毒。”
“呵呵,”寇以桓冷笑一声道,“究竟是谁的糕点有毒还说不一定呢。”
“哦——”张梦鲤吃惊不小,道,“老伯似乎话里有话呀!”
寇以桓接着道:“不瞒大人,这柳公子才华横溢,只是一时不济而已。虽则穷,但很有志气。自从和小女相识后,两人尽管不常见面,但他也早已将我当作自己亲生父亲一般看待,经常对老汉嘘寒问暖,使我如得孝子。我相信我女儿不会看错人,更相信我自己的眼光。”
张梦鲤道:“老伯未免片面了些吧,就因柳羡卿对你有过照顾,所以你就认为他不可能做出杀人夺命的事?这样的说法过于武断,恕本官不能采信。”
“不是的大人,”寇以桓连忙深入解释道,“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柳公子知道彩莲和香悦楼签的是五年契约而非卖身契,他也知道彩莲即将重获自由。所以他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去做这种事。那天之所以去送糕点,完全是因为得知彩莲病情好转特意准备了好吃的去为她庆贺的。况且当天送去糕点的还有周卫南,案发后鸨母儿又未在第一时间报案,更匪夷所思的是朵小猜也在小女被害七天后离奇失踪了,这些情况都十分可疑啊——老汉并非受恩于人才向着他说话,更何况死的是我女儿,我岂会武断行事。只是事实摆在面前,还请大人明鉴。”
张梦鲤寇以桓的这番回答和自己此前的推测大致相似,心中已有了一杆明秤,于是起身道:“行,老伯。我们先去看看墓地吧。”说罢三人又一齐向寇彩莲的坟墓走去。
在坟丘的左后角,张公看到了鸨母说的那个坑,洞口如背篓般大,是斜着挖进去的,此时挖掘的深度尚只能容纳一个一尺多高的婴儿,并未触棺。在洞口旁,还放着那把锄头,锄口的泥土已被风干,紧紧地粘连在锄刃上。
张梦鲤问寇以桓道:“老伯,那天晚上的情行还记得吗?有没有看出掘墓人的体貌特征?”
“这个真没有,”寇以桓遗憾道,“那天晚上我们来时也没想到会有人猛地一下窜出来呀。连他穿什么衣服都来不及看清,更别说看脸了。”
张梦鲤绕到锄头跟前,蹲下身仔细检查着。还时不时地拿起锄头掂量了一下。
凌鹤羽盯着张公手中的锄头问道:“大人有什么发现吗?”
张梦鲤放下锄头,起身道:“我想,这个掘墓人应该是个年轻力壮的男子。”
凌鹤羽疑惑道:“大人何以这么说?女子虽然力小,但拿锄头这种事应该也没问题吧。”
张梦鲤随即指着锄头解释道:“你们看,这把锄头锄刃长而宽,份量较重;刃口边缘还残留锈迹,说明锄头并不锋利;再看锄柄,看上去很短,和这么大的锄刃很不匹配。其实原因在于:这个锄柄原本是个长柄,只因曾经断过一次,所以看上去像是个短柄锄。结合这几点来看,这把锄头用起来并不省力。别说是女子了,就是不常锻炼的文弱书生也不一定能使得趁手。但是你们仔细看,这把锄头的泥土印痕非常靠近锄柄,而且在稳固锄刃和锄柄榫头上也沾上了泥土。这说明掘墓者下锄很深,这样一来所需要的力度也相应增加。所以说,如果不是年轻力壮的男人,难以做到。”
“大人说的有理。”寇以桓听了,率先表态道,“这样一来,柳公子就更不可能是凶手了,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而已,怎么干得了这种事。”
“那可不见得老伯,”凌鹤羽接过去说道,“你认识柳羡卿也不过三个月的时间,怎知道他一定不会功夫。更何况——”
凌鹤羽还想说下去,却被张梦鲤伸手打断,并岔开话头道:“行了,我们先走吧。有个人我们得去见见。”
“大人指的是谁?”凌鹤羽忙问。
张梦鲤神秘一笑道:“一个早该去见的人。”
说罢张公便和寇以桓告别。然后亲自带路,领着凌鹤羽快马加鞭去了该县另一个地方——北郊。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两人停在了一座占地面不广却显得格外精致有型的砖瓦房面前。青砖碧瓦,修竹绕墙。红门上贴有门神像,门外一条碎石小路铺至大道,小路两旁各有一方菜畦,种些时蔬瓜果,大有昔时五柳先生“种豆南山下”的意味。
张梦鲤上前敲了敲门,很快便有沙沙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老妇开了门。
张梦鲤一见对方,便客气问道:“敢问大娘可是朵小猜的母亲楼桂花。”
一听张公提到这个名字,老妇的眼圈顿时就泛了红,泪水随即也夺眶而出。悲伤骤起,竟至无语凝噎,只好点了点头以为回应。
张梦鲤见自己寻对了人家,便自报家门道:“我是开封知府张梦鲤——”然后又指了指身旁的凌鹤羽,“这位是我的得力助手凌护院。这次我们重查寇彩莲一案,其中令嫒的失踪兴许也与此案有关,有些问题得向大娘请教,故来叨扰。”
老妇见是过问自己女儿失踪一事,顿时转悲为喜,慌忙用袖子擦了泪水,将二人迎了进去。
看座上茶,自不必说。最后三人呈三角形式相对而坐。张梦鲤呷了口热茶,开门见山道:“大娘,时间紧迫,我们就不闲话了。你先说说你女儿失踪的事吧。在寇彩莲被毒杀到你女儿失踪这段时间,你女儿有没有表现出不同于往日的异常情形?”
“好的大人,”老妇楼桂花开始讲诉道,“想必大人应该听说了,我家小猜和寇姑娘关系甚密。经常往来做客,真如同亲生姐妹一般。自从寇姑娘被毒害后,小猜也悲恸不已,其悲伤之情犹如伯牙失了子期一般令人动容。但即便如此,当时仍有人认为小猜有为夺花魁之名而下毒手的嫌疑。虽然有此说法者不多,但实在叫我女儿寒心。在寇姑娘死后几天里,女儿一直心怀悲伤而闷闷不乐。以前她一般一个月也不曾回得家几次,但那段时间里她几乎隔天就会回次家。有时候感觉她有什么事瞒着我,可每次问她却只回我一句:‘没事,很快就没事了。’还让我不要操心。在她失踪的前一天,她又回来了一回,在自己房间翻箱倒箧,也不知道在翻找什么东西,问她仍然不说。我做母亲的自然盼着她好,以为她只是因最好的姐姐去世了,心中烦躁焦虑,过段时间自然就好了。谁知从那天后她却再也没能回得来。”
张梦鲤听了,心下了然。随后又环顾了一下客堂四周,觉得此房屋虽然算不上华美,却也干净整齐。再看堂上,厅室相连,一应家具置备齐全。又想到房外田地俱佳,瓜果满园,倒也非饥馑之家。心下这么一想,便生出疑问来,问道:“大娘,看你家这摆设,样式齐全,也不像是困厄之家,为何就将女儿送去了那种地方做事?听闻令嫒颇有才貌,何不许一好人家,光是聘金也够你老使用,还免受风尘非议,岂不最好?”
楼桂花哀叹一声道:“大人有所不知。世上有几个身为人母的愿意看着自己女儿沦落风尘的,都是为生活所迫啊。怪老妇运浅,摊上一个赌鬼丈夫,又好喝酒。年纪不大,竟生生醉死见了阎罗。留我这孤老婆子托养孩子不说,更可恨欠下这才酒钱赌债。我一妇道人家能挣多少钱?能够平日花销就已是天大的能耐了。要债的找到家里,借据上白纸黑字,更有丈夫亲手摁的手印,容不得老妇推脱,就是到了公堂上,那老爷也不可能向着我说话。人家放了狠话,要是拿不到钱,就要拆房抢地,撵走我母女俩。小女自小懂事,竟瞒着我任由人家拿她去抵债。起初只道是被卖个哪个有钱人家做妾,但也能忍,可最后却没曾想是被卖去了烟花场里做小娘。我们小户人家本就无处说理,况且欠债还钱也是天理。怪只怪老妇命薄,摊上这样一个丈夫,死了也不让未亡人安生。”
张梦鲤听了,不忍动容,便承诺道:“你放心吧,这次找回你女儿一定为你作主让鸨母儿放她从良。”
楼桂花激动不已,忙起身跪谢。张梦鲤急忙扶起对方,并道:“分内之事,大娘无需多礼。”
楼桂花站起身,一旁的凌鹤羽便问张公道:“大人,要不咱在城里广布寻人告示,看看要能不能找到朵小猜的消息。”
张梦鲤还没回答,楼桂花先说道:“大人,若是要贴告示也请扩展到周边几个县去,之前姚知府早就派人这么张贴过告示了,一直都没有消息。怕是小猜已被歹人掳到其他州县去了。”
“大娘放心,”张梦鲤回道,“这个本官自有分寸。——对了,我能看看朵小猜的房间吗?”
“哦,当然可以,”楼桂花立马让到一边,“大人这边请。”
一道贴花木门打开,一阵淡淡的香薰味扑鼻而来。房间里干净整洁,井井有条。楼桂花一边将二人迎进房间一边道:“我家小猜平时就好干净,爱打扮。自从她失踪后房间里的东西我都没动过。”
张梦鲤环顾着打量了一圈,道:“你说她失踪前一天回来翻箱倒柜在找东西,都在哪些地方翻找呢?”
楼桂花指着一个红皮箱道:“这个衣箱——”然后又指着梳妆台,“还有这上面的各种各式妆奁。也不知道她是在找什么,问她只是不说。”
张梦鲤在梳妆台上扫了一眼,然后指着铜镜前的几个小纸包道:“这里面包的是什么?”
楼桂花拿近前一看,回道:“是小猜画眉用的黛料而已。”随即又喃喃道,“奇怪,我记得以前这都是用一个小匣盛放的,什么时候她把她拿出来了?”
凌鹤羽听到了楼桂花的低喃,在一旁搭腔道:“可能是朵姑娘把匣子腾出来用作别的用处了吧。”
张梦鲤又扫视了一圈,未有新发现,便对凌鹤羽道:“走吧,先回衙门再说。”然后又朝向楼桂花,“大娘,我们就先走一步了,如果有收到令嫒的消息或线索,直接到府衙向本官报告即可。我们若先找到她也会派人通知你的,请耐心等候。”
楼桂花一边答应一边将二人送出门,临走时,张公又从茄袋中掏出一些散碎银子相赠,助其度日,对方象征性地推辞一二后方才收下,口中千恩万谢,连呼“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