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张梦鲤刚起床便闻见香喷喷的枣香传来。走出卧房,阿切已经备好温水。府中屈指可数的几个家仆和守门护院见了张公都恭敬有加地行礼问安,好一派和睦祥和的景象。
张公洗漱完,来到膳堂准备用饭。这时厨子梁友端出一口热气腾腾的石锅。张梦鲤再一细闻,才知方才闻到的枣香味就是从这口石锅里传来的。遂问:“今早可是吃炖大枣?”
梁友憨厚地笑着道:“老爷都闻出来啦!今天给老爷炖的红枣竹荪粥。祝老爷吃了大枣早日破案。”
“真是有劳梁厨了。”张梦鲤客气道。
这时正巧阿切走过来,又叫了声“鲤叔”。梁友把外甥拉到自己身边,对张公感恩道:“我听阿切说您对他特别好,还答应让他念书,更把他当做义子一样对待。我这做舅舅的没什么本事,就会一点庖俎之技。能为大人效劳实是荣幸之至。”
“好了好了,”张梦鲤摆摆手道,“自古官民一家,主仆一檐。不必如此客气。”说着又指着器皿架上的石锅道,“你要再不给我上粥我可要自己动手啦。”
这时梁友反应过来,傻笑一声,连忙吩咐阿切去端碗来盛粥。这时张梦鲤往院子里瞥了两眼,随口问道:“这凌鹤羽还没起来呢?”
“哦,对了!”梁友突然一拍脑门,“差点忘了,今天一大早凌护院就让我告诉老爷,说他跟一个县衙里的衙役出去了,对方说是有什么要紧事,当时见老爷您还没起,怕有打扰,就先自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张梦鲤感觉奇怪,忙问。
“也没多长时间,”梁友道,“估计半个时辰不到。”
张梦鲤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在焦虑不安中草草用过早膳便上衙门了。
待临近衙门看时,却见衙门口处早已人声扰攘。有百姓,亦有差役。只闻喧嚣不已,却辨不出争相议论的是何事。张梦鲤四下里一打望,终于看到两张熟面孔——同知吕鹤年和书吏高翰如。再往正在维持秩序的衙役中看时,很快也发现了正和一个穿着光鲜的老妇人不停说着什么的常丙琨。
张梦鲤见这情形,知道不妙。连忙在数丈开外便落了轿,随后遣退轿夫,自己快步行到衙门。众人回头见知府大人已到,霎时又各自叫嚷起来,却依旧是一句也听不清楚。
张梦鲤走到衙门口的台阶上,稳定民心道:“诸位不要吵,有案的报案,有冤的申冤。本府一定为诸位作主。”
这时众人才安静了些,只是偶尔传来几句窃窃私语。张梦鲤趁此机会打量了一下在场的每个人。只见聚众者中,除了维持秩序的衙役外,共有十一个人。十一人中七男四女,有老有少。虽然年纪不一,但大都显出一副愤愤不平之色。其中更有几个悲伤不已的人,那个之前和常丙琨说话的老妇人便是其中之一。
打量完毕,张梦鲤便大声喊道:“诸位,我先问一句:你们是一起的还是各自有事要报?”
众人听后先是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衣着华丽的老妇人突地跪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回了话:“知府大人,老身求您做主,查出杀害我丈夫的凶手啊。”
张梦鲤一听有命案,岂敢有丝毫怠慢,忙道:“请起来说话,有何冤情尽管说来。本府定竭力相待。”
老妇人依旧抹着泪,起身道:“回大人,老身姓谷名美,乃陈留旧任知县冯朔渠之妻。昨晚我们一家人在杞县的一家客栈房中夜宿,快到四更天时,突然听闻我家老仆在惊呼救命。当时所有睡着的人都立马魂归梦醒,待我们开门看时发现老仆正站在老爷卧房门口,而此时房中的老爷已经胸口中刀死在榻上了!”话方言罢,便又哀泣不已。
张梦鲤一听,死的正是自己二访而未果的冯老知县,当下骇然失色,情知此事非同小可。遂道:“老夫人莫要悲伤,眼下最紧要的是趁案发不久,尽早搜查线索捉拿凶手才是。”
谷美听后收住悲伤,用袖口抹干泪痕,问道:“大人,不知需要老身做些什么?如有需要,老身全力配合。只望能尽早还亡夫一个公道。”
张梦鲤略一思索,然后转向一旁的吕鹤年,问道:“吕大人,现在案发现场怎样?有没有派人保护起来?”
“回大人,”吕鹤年回道,“今天早上,当地知县左应侯正好在案发客栈所在的那条街上,好像是在一家香料店调查失窃案。当听到客栈说发生命案了,立马搁下手里的事便赶了过去。可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死的是官吏,因为怕事态严重担不起责,便立马遣了一名衙役来报,当时府中正值毕捕头亲自值班。他闻知此事后便立马率一众捕快前往现场了。听留守衙中的捕快说,毕捕头还托衙役去通知过您。我和高书吏都以为你已经前往案发客栈了。我们正待前去找您时这帮死者的亲眷便带着家仆吵嚷着讨公道来了。”
“嗯,”张梦鲤点点头,当下已知怎么回事,然后又转向冯谷氏道,“冯夫人,请进府中详议。另外,你们十多个人,除了直系亲属及案发目击者,其余亲友仆役一律回客栈待命。不得四处游逛,随时候召。”
当下十一人中,便由衙役一一确定身份后,被带回去了七人。剩下的四人中,除了死者之妻谷美外,其余三人中——一个是和死者年龄相差无几的老年男子;一个是肤如凝脂的娇俏女子;最后一个则是和冯谷氏年纪相当,但身形体态要臃肿得多的憨态老妇。
四人被召进府衙后堂中的一间议事厅,由张梦鲤亲自问话。
张梦鲤给三人看了座,便急急询问道:“事态紧急,本府就长话短说。你们也尽量捡要紧的回答便是。”
三人一齐点了头。张梦鲤先是瞥了眼坐在最左侧的谷美,然后又把目光挪到那二老一少身上,问道:“你们两个和死者什么关系?先简单介绍一下。”
这时,二人还未答话,谷美率先道:“还是我来挨个介绍给大人吧。”说着她先指着那老年男子道,“这位是冯庆泽,乃亡夫之胞弟。”然后又指着年轻貌美的女子,“这是老身小女,贱名冯月容。”最后向那老妇努了努嘴道,“这个是我家的老家仆,以前家里穷,没给取大名,我们都叫她小名阿普,年轻时做过小女的乳母。”
“嗯,”张梦鲤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道,“冯夫人,听说你们一家是刚从陈留搬去杞县的?”
“是的大人,”谷美回道,“由于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所以暂时在‘云来客栈’落脚。”
“那好,你把案发当晚的大致情况说一下,然后我们便一同去案发现场看看。”
这时谷美没有抢着回答,而是看向一旁的老仆道:“阿普,你是第一目击者,还是你来讲吧。”
老妇人先是一皱眉,似乎有些紧张,紧张中还透着几分余悸。张梦鲤立马安抚了几句,良久,老妇那紧蹙的眉头才渐渐舒展开来。随后在张公的循循善诱下终于放开胆子讲述起来:“昨晚,我们老爷说是要请许州同知喝酒。让我们一干亲眷仆人都去歇息不必候他,就连客栈伙计也着实等得乏了,见老爷客人一直不到,便趴柜台上打盹儿。老爷见了也过意不去便让留守的伙计也去就寝了,独自在那等候客人。大概到四更天左右吧,我睡得正熟时却被一泡还元汤给憋醒,房中又无溺器,便下楼如厕。途径老爷房外时,发现房中尚点着烛火,当时我还轻声招呼了一句,不过没反应。等到了楼下看时,见桌上仅剩残羹冷炙。待我如厕后回房时,又想到老爷兴许是醉得不省人事了,因为怕烛火一直点着有危险,便打算跟老爷打个招呼让他掐灭烛火。可当老妇刚一敲门时门竟轻易被打开了,这时我透过桌上的烛火一看,老爷躺在床上,眼睛正瞪得老大盯着房门口,胸口上插着一把利刃,鲜血早已洇湿了整个被褥。当时我吓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等回过胆来时便立马叫了救命。不久,客栈里的所有人都被惊醒,围拢过来。再之后便是左知县遣衙役来府衙报官,然后我和夫人也一起来府衙喊冤了。”
“嗯。”张梦鲤听了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道,“本府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有一点,既然你说看到了饭桌上的残羹冷炙,说明你们老爷是待完客才去睡觉的。而他被杀时没有大呼求救,这说明他要么烂醉如泥失去意识,要么被人下药毫无知觉。”
“大人,恕老身斗胆,”这时谷美坐不住了,急切道,“我看都不用多想,肯定是霍秋元那个老色狼。昨晚和老爷接触过的只有他而已。他一走我家老爷就惨遭杀害,如果说凶手另有其人又岂会这般凑巧?”
“不不不,”张梦鲤连连摆手,“夫人无须激动。任何案件在找到确凿的证据前都不可妄下结论。刚才你说的霍秋元就是许州同知吧?”
“不是他又是谁?”谷美忿忿道。
这时张梦鲤突然看见坐在谷美身旁的冯月容脸颊泛红,当下便有几分揣测,于是出言证实道:“老夫人,刚才你直呼霍同知是老色狼。不知其中因由是否和你身旁这位有着花容月貌的女儿有关?”
此时,冯月容更加羞赧,垂首低眉,好不自在。而冯谷氏倒是顾不得许多了,直言道:“是的大人。这霍秋元四五十岁了,人长的难看不说,还长着满口龋齿,又黑又臭。他仗着有点权势,到处作威作福。老大年纪了还满肚子的花花肠子。不瞒大人说,这老色狼垂涎我家小女已非十天半月了,一直想纳为小妾。我是决意不肯女儿嫁给这又老又丑的男人的,只是老爷生前念在其是自己顶头上司,不敢明言拒绝罢了,所以每次他来问起这事老爷都找各种借口虚与委蛇拖着他。只是没想到最后竟拖出这么一件祸事来。”
“等一等!”张梦鲤突然打断道。
谷美问道:“怎么了大人?”
张梦鲤道:“刚才你说这霍秋元是你家老爷上司。可这陈留知县可是归我开封府所辖管啊。据我所知,这许州也只有‘临颍’、‘襄城’、‘郾城’和‘长葛’四个属县而已。这许州同知怎么就成了陈留知县的直属上司呢?”
“不好意思大人,”谷美歉意道,“是我没表达清楚。因为我家老爷在任陈留知县前曾是许州衙门的一名佐杂。后得霍秋元赏识,被举荐到陈留顶了知县一职的缺。现在想来,当初这令我们千恩万谢的‘赏识’,恐怕早就是因看上了我家小女的缘故。”
“我明白了,”张梦鲤豁然大悟道,“你之所以认定是霍秋元杀害了你丈夫,不仅仅是因为昨晚只有他和你家老爷见过面,还因为他觊觎令爱的美色。所以你认为,昨晚他俩一定也是因为此事闹得不愉快,霍秋元气急败坏下,趁着酒劲杀害了你丈夫,然后夺门而逃。”
“一定是这样的,”一直沉默不语的冯月容也忍不住发话了,“请大人一定要为亡父作主,还他一个公道,让父亲在九泉下得以瞑目啊!”说罢又嘤嘤欲泣,教人生怜。
张梦鲤见状,只得宽慰道:“月容姑娘请勿悲伤,人死不能复生。本府一定会为你父亲讨回公道的。只是……”说到此张公略微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至于凶手究竟是不是霍秋元还需有了证据方可下定论。本府以为,虽然霍秋元有重大嫌疑,但依旧不能排除在客栈的人也有杀人动机。比如见财起意,或仇家上门,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等等,”谷美似乎听出了张公的言外之意,脸色一沉道,“大人此话何意?我们一家老小也都在客栈,难不成也怀疑到我们自家人的头上?”
张梦鲤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心平气和道:“这是办案的章程所在,并非本府刻意要怀疑到谁头上。还请老夫人无须过虑。”
谷美听了,依旧不淡定道:“老身和丈夫自合卺以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多年来其乐融融,亦从无纳妾一说。有此天伦之福,我岂会有杀夫之恨。再者,月容乃我俩高龄所出,亡夫生前向来疼爱有加,不因非子而嫌。小女更不可能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弑父之事。大人你说说,我们做亲眷的何来嫌疑之说?”
“夫人勿要激动,”张梦鲤只得再次解释道,“我刚才说了,官服办案也要讲究方法章程,只有怀疑一切才不会有漏网之鱼。若你们没做亏心事,又何必担心被怀疑呢,真相终归会水落石出的,你们只需配合调查即可。”
这时冯庆泽也在一旁劝道:“嫂嫂不必担心这许多,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素闻张大人乃清廉典范,相信他不会冤枉无辜的。”听了小叔的劝慰,谷美终于平复了心情,不再说话。
张梦鲤见冯庆泽倒是比较通情达理,便问道:“你也是和家兄一起迁过来的。”
“那倒不是,”冯庆泽回道,“草民早些年就与大哥分了家。我成家后就一直住这杞县,不过是乡下。这次大哥来杞县避那什么门,我做兄弟的也不能不帮衬。我每天都在城中帮哥哥一家找房呢。”
“你昨晚也在客栈住吗?”张梦鲤又问。
“那倒不,”冯庆泽憨厚地笑道,“实不相瞒,家中贱内有病在身,晚上不敢离人。所以我每天都得赶回去。我也是今天早上进城听到消息的,然后就立马赶过来了。”
“看来你也是个情深义重之人啊。”张梦鲤不禁感慨道。
“承大人美誉,”冯庆泽谦逊道,“道德仁义,乃为人之本,不足挂齿。”
张梦鲤笑着点点头,然后又把目光放在老仆人阿普身上,还未及发话,老仆见大人正看着自己,突地紧张起来,连忙抢先解释道:“大人,老妇绝不可能杀人的,千万不要怀疑我啊。老妇在冯家十多年,一向忠心耿耿,府中上下是有目共睹的,况且冯大老爷待我不薄,我决计不可能谋害自家主翁的!”
张梦鲤倒还没回话,谷美听了老仆人这番辩解,也以为张公怀疑阿普,便帮腔道:“大人,按理说我是不该替一个外人说话的,况且死的还是自己丈夫。但阿普虽是乡下妇女,可为人敦厚老实,又是小女乳母,我作主母的,相信她不会做这种恩将仇报的事。”
张梦鲤意味深长地笑笑,并不回应二人,只是站起身,微微一叹道:“唉……不说这个了,我们还是先去看看案发现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