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拥有自己的记忆,大概要等到六岁之后,之前的部分,来自于家人的述说。而这些述说,往往还有些出入,还好我对“真相”,不是那么看重。而父亲,居然在我出生的第二年,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台摄影机,而这台摄影机,记录的第一个“真相”,就和我有关。
这个城市流行着一个规矩,但凡周末,周六都在男方家,周日都去女方家,而我的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们,是这条规矩的有力响应者。这条规矩,直到我这代人成家立业,也一直维持得很好。
姑父的父母在他工作后不久就去世了,所以当二哥出生后,就一直管我的祖父、祖母叫爷爷、奶奶,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姥爷、姥姥,但是,我的姑父绝对不是入赘的,最起码二哥的姓,就说明了一切。也因为如此,每当周六来临,其实就是全家最“全”的时刻。
而这个周末,父亲在拿着摄影机在家里大致转了一圈后,听到了我的哭声,赶紧跑到了属于我们一家三口的那间小卧室,同时冲进来的,还有姑姑。
发现我躺在床上,二哥趴在床边。我一个劲儿的哭,二哥无忧无虑的看着我,觉得很好玩。那年,二哥已经三岁。
父亲虽然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但是对家里的孩子,从来没有发过火,尤其是对二哥,很多时候让我觉得,他才是亲生的。“守信,弟弟怎么哭了?”
二哥的眼睛特别圆,像极了天空中的月亮,祖母时常叫二哥是小月亮。“不知道啊,弟弟突然就哭了。”
“晚晴!过来看看孩子!”父亲对家里的事一窍不通,这似乎是那个年代的男人的通病。
母亲系着围裙,一双手还沾满了面粉,就那样胡乱在围裙上擦了一下,就往我的屁股下伸,看我是不是尿了。
姑姑则半信半疑的问二哥:“你是不是逗弟弟了?”
二哥天真的看着姑姑,一张笑脸让人觉得责怪他都是一种错误:“没有啊!弟弟突然就哭了。他是不是饿了呀?”
姑姑依旧不能完全相信,还是坚持要把二哥拽出去,让他去客厅呆着。
当二哥出去后,父亲灵光一闪,也许是童心泛滥:“来,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从床下拿出一个凳子,踩着凳子站到了柜子旁边,把摄影机的镜头对准了躺着的我。而我此时已经借着母亲的奶水,恢复了平静。
母亲回头看见父亲在拍摄自己,气不打一处来:“要死了你!没见我正喂奶!”
父亲笑呵呵的说:“没事,啥也看不见。一会儿咱们都出去,我看看守信到底逗没逗我儿子。”
母亲没好气地说:“唉呀,小孩子互相逗來逗去,这不很正常?两口子还吵架拌嘴呢。你别挑事啊,万一姐夫又打守信,咱怎么和姐交代?”
父亲觉得母亲多虑了:“唉呀,我自己看看玩,我都不怨孩子,他凭什么打孩子。没事,你快出去干活吧,一会儿爸就回来了,等着吃你做的肉呢。”
父亲架设好了摄影机,便把母亲推回了厨房。而父亲在客厅,假装悠闲的看着报纸,二哥自己坐在地板上,甚是无趣。大哥还被锁在另一间卧室看书,也没人陪他玩,坚持不了五分钟,二哥趁着没人注意,便走进了我的那个房间。
父亲还一脸顽皮的走进厨房,凑到母亲身后悄悄说了一句:“等的啊!”
母亲知道父亲话中的含义,但祖母正教母亲怎么做饼,母亲无暇分心。果然,又是一声尖锐的哭声,爸爸就像中了彩票一样兴奋,冲进了我的房间。
二哥依旧和刚才一样,傻傻的看着我,对着进来的父亲说道:“舅舅,弟弟又哭了。”
父亲的笑容里就像藏着阴谋一样,嘴里说着“没事儿”,却赶紧踩着凳子,把柜子顶上的摄影机搬了下来。母亲很快也追了进来,这次,倒是不用父亲喊她。
姑姑也进来了,看见床边的二哥,又是生气又不忍心责骂:“不是让你在客厅坐着,怎么又来弟弟这个家了。”说着就拖着二哥去客厅,“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父亲笑着对姑姑说:“没事、没事,咱看看,究竟逗没逗。”
父亲把摄影机搬到了客厅,打开回放,一直倒到他拉着母亲出门开始看。不一会儿,就看到二哥慢悠悠的走了进来。父亲就像看到猎物钻进了陷阱,兴奋的说:“看着啊!看好啊!”
二哥先是在床边溜达了两步,又看看四周,就像在侦查有没有人监视一样。爸爸看着镜头中二哥滑稽的样子忍不住说:“小家伙,还挺鬼!”
接下来二哥轻轻往床边一跳,刚好半个身子挂在床上,半个身子悬在半空,而他的手正好能够碰到我的脸。接下来,只见他轻轻举起手,对着我的脸,慢慢的拍了下去。画面里虽然没有声音,但是看见二哥迅速的往床下跳,想必,我是哭了。
父亲兴奋的对着姑姑说:“瞧见了吧,可不是我儿子自己哭的啊,‘凶手’抓住了。”然后看着地上一脸无辜的二哥,“这下赖不掉了啊。”
父亲没有丝毫责怪二哥的意思,可是他没注意到,姑父已经悄无声息的走进来。“哟!这是个好东西啊!看什么呢?”
父亲也许是兴奋过头了,说话也没个把门的,“没事,刚才守信逗正正,我问他逗没逗,他说没有。我把摄影机架在柜子上,后来正正又哭了,一看,果然是守信干的。笑死我了。”
父亲眯着眼睛傻笑,完全没注意到姑父蹲下身子,认真的看着二哥:“守信,你打弟弟了吗?”
二哥还是一脸无辜的说:“没有。”
“啪”的一声,姑父的大手隔着厚厚的棉裤,重重的打在了二哥的屁股上,二哥直接向前一跪,身子紧跟着一倒就趴在了地上。随即“哇!”的哭声,传遍了屋子大大小小的角落。
“还有脸哭!他妈的什么东西!”姑父怒不可遏,顺势抬腿,似乎就要踢二哥那就像小狗一样的身子。
父亲吓坏了,才发现自己闯了大祸,赶紧一把抱住姑父,“姐夫,孩子们玩呢,不至于啊!”
“红伟你闪开,今天我非好好收拾收拾这个东西不可!”还好父亲抱的紧,姑父硬挣几下,竟然没有丝毫效果。
闻声进来的姑姑看见二哥趴在地上,赶紧一把搂进怀里,二哥哽咽的喊着“妈,妈,妈。”竟连一句完整的妈妈也喊不出来。
母亲和祖母也沾着一手的白面走了进来,母亲上来就拍打父亲的肩膀:“就是你,没事非得找点事!”然后一脸歉疚的看着姑父,“姐夫,消消气,小孩子玩呢,哭一下对脑子好。”
姑父看着姑姑把二哥整个人藏在怀里,火气更大了:“慈母多败儿!你给我闪开!”
姑姑是很畏惧姑父的,竟然真的把二哥放在了地上。二哥吓得跪在地上,紧紧搂着姑姑的腿。似乎如果没有姑姑挡着,他就会被姑父打死一样。
“这才几岁,啊?居然学会说谎了?”姑父还在用力推父亲的胳膊,“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小小年纪就不是个好东西,今天我非让你知道个好歹不成!”
姑父凶神恶煞的样子,把二哥吓得更加泣不成声,竟然连一个“妈”字都喊不出来了。
这时,祖母慢慢的走到了姑姑旁边,一脸嫌弃的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闪开”,弯下腰,用沾满面粉的手,把二哥拉起来。二哥这时赶紧又去抱祖母,嘴里一边哭,一边由着泪水和着鼻涕往嘴里灌,还尽力在喊“奶,奶”,依旧连贯不起来。
“让你闪开你就闪开,我咋不知道你这么听话呢!”祖母生气的看着姑姑,然后拉着二哥,回头看着父亲,“滚一边去!”
父亲迟疑的看着祖母,“妈,我。”
祖母没有说话,那眼神让父亲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奇怪的是,父亲松开了手,姑父也放弃了挣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祖母看着姑父:“你想干啥?”
姑父似乎也温顺起来:“妈,没事,这男孩子,不打不成器。”
祖母:“你是说我不会带孩子吧?你问问你媳妇,咱家这四个,我打过哪个,你爸打过哪个?你下的去手?这不是你的肉?”
姑父沉默了,看看二哥,两只眼睛哭的通红,身体一个劲儿的往后躲,似乎面前的不是爸爸,而是吃人的狼。
祖母蹲下笨拙的身子,把二哥的脸擦成了白白的小面娃娃,“哎呦,我的小月亮,再哭眼睛就睁不大了,乖啊,不哭不哭。奶奶给你做肉肉吃。”拉着二哥就要进厨房,可惜姑父站在门口,二哥还没往前走,就又吓得泪水往外涌,就像水管失去了龙头。
祖母气呼呼的看着姑父:“瞧瞧!瞧瞧!这样就好了?趁你的心意了?实在没事干就坐着,不愿意认我这个妈就走,离孩子远点!”然后温柔的抱起二哥,“走,奶奶的小月亮,奶奶在,不怕啊。”
同时看到了桌子上的摄影机,训斥父亲:“把你这破东西收走,以后不要往家里招这乱七八糟的东西,祸害!”
那天,姑父再也没说过一句话。直到吃完饭,他才低低的对祖母说:“妈,我们回了。”姑姑抱着二哥,二哥一听要走,眼里又含着泪花。
祖母一边收拾一边问:“再打孩子就把孩子放我这,我养。”
姑父在银行工作,也是父亲他们四人,第一个拥有自己小家庭的一个。但正因为他们搬了出去,祖母始终对二哥不放心。自己眼皮底下还敢动手,何况,看不见的时候呢?更何况,家里还有一个,打起来,自己都拉不住。
那,就是我的大伯和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