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朗的一天,我拉着女友的手走在校外的河边,虽然是一条快要干涸的河流,但是挡不住躁动的大学生追逐浪漫的脚步。沿途都是学校里的情侣,这对我们而言并不新鲜。但是新鲜的是,很少会有人去打扰别人。而我,却被打扰了。我听到脑后传来一声“杨正”,这声音有一点耳熟,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是谁。
当我回头,赫然发现喊我的人,就是父亲的司机小高。只见他一边开着车慢慢溜,为了让我听见,半个身子已经探出车外,所幸这里地处偏僻,不然非把交警招来不可。小高只比我年长六岁,但是自打他退伍回来就一直跟着父亲。父亲总是让我喊他叔叔,让我闹了好一阵子别扭。后来,父亲在的时候我叫他叔叔,父亲不在的时候我喊他哥,他倒是没什么意见,永远一副笑脸,让我始终相信军人正是这样阳光的一群人。
虽然喊我的人是小高,但是车子在我身边缓慢停下来,靠在路边的时候,却是副驾驶的位置,而坐在那里的人,慢慢降下了玻璃,正是我的父亲,永远是一副板着的嘴脸,好像我有数不清的外债欠着他,“不上课?”
我知道在父亲面前说谎没有丝毫的意义,但是却觉得手里一缩,原来女友本来要向父亲问好,但是就在和父亲的眼神交接的一刹,感受到一种恐惧,这种恐惧来自一种愤怒。而这愤怒来自父亲,他感觉自己儿子的魂魄似乎正在被一只修炼成精的狐狸叼走。
父亲从我的迟疑中已经得到了答案,扭着眉毛,两片嘴唇失去了红润,突然变得乌紫,“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衣衫不整,课也不上。我刚才去你们学校转了一圈,听你们辅导员说,你上个学期的成绩是倒数第二?这是怎么回事儿?来!你现在就给我说清楚!”
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人都恨不得一丝不挂上街,我此刻也仅有一件大背心和一条大裤衩遮丑,女友倒是一袭长裙,我俩站在一起,就是鲜花插牛粪的即视感。我看到父亲的眼神,在质问原因的时候没有对着我,而是冲向我身后的她。我不用扭头,可以感受到身后的颤抖,毕竟父亲的眼睛,近几年,我早已不敢直视了。
我弯着腰,像一个奴仆一般,用最谦虚的语气,用最卑微的笑容说道:“爸,和她没关系。”
“和谁有关系!我和你妈又不是反对你谈恋爱,但是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你以前是多好的一个孩子,我为你的成绩操过心吗?什么时候还学会逃课了?你自己说,这是谁教你的?现在!马上!立刻!给我滚回教室里去!”狮子咆哮也不过如此而已,但若狮子化作人形,平添了一丝诡异。
女友在我背后轻轻说了句:“你快回去上课吧,随后再联系。”我刚要回头拉住她,她已经捂着嘴跑掉了。我相信,她的泪,已经不受控制了。
“见了我也不知道打个招呼,没有一点礼数!走还不知道说一声,这样的女孩子有什么好?你跟她在一块就把你给毁了!是不是她捣鼓你逃课陪她瞎逛了,你趁早给我离她远点。我真是顾不上,要是让我知道她的父母的情况,我非上她家好好说道说道不可,怎么教育的孩子!”父亲的火越烧越旺,同时,也点燃了我的火。
“爸你差不多点得了啊!别没完没了的,有本事你冲我来,对一个女孩子瞎嚷嚷啥?逃课咋了,逃课的多了,上大学不都是这样?对了,你又没上过大学,你那文凭都是混的。”
“杨正,怎么跟你爸说话呢?”小高故意大喊一声,在一边一个劲儿的给我使眼色,我看见了,却装作没看到。
“你瞧瞧你那个傻样,哪点像我的孩子。你看看你大哥、二哥,有谁是像你这样的。你以前是多么优秀的一个孩子,怎么上了大学成了这样了?你说吧,我不找她,我去找谁?难道是你们老师教育你要逃课的?”父亲并没有因为我顶一句嘴而愤怒,似乎随着她消失于视野,父亲也变得温和起来。
“这能怪谁?怪你!我问你,这个学校是谁给我选的?光想着学医好,地位高,来钱快,你问我的感受了吗,我愿意吗?”我已经有些失控,声音近乎于咆哮。
父亲变得更加和颜悦色起来:“傻孩子,你不懂,学医多好啊!你回咱市里看看,市长做手术,还得给医院那些主任说好话,这才是真正的铁饭碗!何况,我又不要求你回去,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和我还有你妈一起生活,你阿姨都说了,将来她担保,接你去国外深造。爸爸给你铺的路,都是为你好,都是最好的。你只要坚持走下去,将来还发愁女的,排着队要和你处。”说到最后,父亲得意的神色,不亚于买彩票中了大奖。
“为我好,那是你觉得为我好,你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我压根不愿意学医!我当年学画画可不是为了画那无聊的解剖图。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让我学画画也是打基础的一部分吧?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想过怎样的生活?”我怒视着父亲。
“孩子,你怎么能这么想爸爸呢,你做啥我不都是先征求你的意见,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啊。学画画那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再说了,你瞧那些画画的,有几个成名的,了不得了在学校当个美术老师,一辈子没出息。还是当医生,才是正道!至于你的生活,等你将来有了钱,你想要什么生活,就有什么生活!到时候你就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父亲笑着,似乎在看一个顽童,我却觉得我成了一个滑稽的小丑。
“这可是你说的啊,你别干涉我!我谈恋爱你也别管。”我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给父亲下了个套。
而父亲的脸色,也是瞬间变的沉重:“一码归一码,你现在给我回去乖乖上课,其他事以后再说!爸爸还得去开会,开完会还得着急回家,夜路不安全。有什么咱们随后再聊,好好学习!”也不管我在车外还有话没说完,慢慢升起了玻璃,一抬手,小高就像一只脱缰的野马,只在我身前荡起了一片尘土。
我迅速拿出手机,给她打电话,连续三次,刚一打通,就被挂断了。我知道,看来有些事情,终究要面对了。
突然手机一震,收到了一条短信,我以为是她,却是父亲:听爸爸的话,今天你确实让我很生气。爸爸从来没有见了你不下车这个习惯,希望你好好反省,认识自我,明白学习才是你唯一的出路。缺钱了跟你妈要,有事了跟你妈说。
看到这封短信,我才想起了什么,给母亲拨了电话,很快母亲就接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好像当年的课堂上,在我面前给全班讲课一样:“喂,怎么了我的儿子。”
“我搞对象的事是不是你跟我爸说的?”其实我已经认定是她说的,因为我也只和母亲提过这事。
“你爸也是关心你,人家是一家之主,他问我,我还能不说?”母亲似乎还委屈了。
“你咋不能不说,你就不会说不知道?我咋不知道你这么诚实了!”我无处发泄的怒火此刻已经不受控制,“天天嚷嚷我不跟你们沟通了,这就是沟通的后果?我爸刚走,我俩刚大吵一架,你满意了吧?”
“你们父子俩就不能好好说?都是一家人。”母亲在那头叹息了一声,“唉,这就是命啊,你们老杨家三代人都是个这德行,你爷爷和你爸天天吵,你和你爸天天吵,你将来生个儿子我看你咋办。”
“别和我岔开话题!生狗屁的儿子,我从小受够了,最好一辈子打光棍,你们有点心理准备吧!”我不禁回想起了一些过往的日子。
电话那头,母亲却笑了起来:“行了,别生气了,等你爸晚上回来我说说他。没别的事吧?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我挂了电话,觉得再说下去也是废话,我更不相信母亲能有那个本事“说”父亲,我从来没听说过我们家有人怕老婆,大伯、姑父、父亲一个比一个厉害,伯母、姑姑、母亲一个比一个像鹌鹑。老杨家唯一厉害的就是祖母,但是,她已经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