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深。冬还会远吗?
一股肃杀、清冷的气息似乎始终在笼罩着总统府。
日置益的身上仿佛也正散发着一种肃杀的气息:“大总统阁下,我善意地提醒您,中国如果因改变政体而引发革命,恐怕不是你本人所能防止的。究竟该怎么做,还请三思而行。”
袁世凯沉吟着说:“不知道大隈阁下对敝国的政体做何看法?”
“中国若欲恢复帝制,正与日本为同一国体,大隈阁下自是乐于赞同。”日置益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当然,只要贵国能与我国亲善,则不论政体如何,我国上下都将欢迎之至。”
“你嘴里的‘亲善’,无非就是让我同意你们提出的‘二十一条’罢了。”袁世凯轻哼了一声,“我答应了那些条件,就是与你们亲善;如果不答应,就是跟你们交恶吧?”
“大总统是个聪明人。”日置益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到底该怎么办,希望您早做定夺。”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报告:“报告大总统,梁秘书长求见。”
“让他进来。”袁世凯朗声说。
门被打开,梁士诒精神饱满地站在那,先是恭敬地称了一声“大总统”,随后笑容可掬地跟日置益打起招呼来:“原来早有贵客大驾光临。公使先生,幸会,幸会。”
日置益见梁士诒跟自己打招呼,便也笑着说:“梁先生,你看起来气色很不错。”
“都是托日置先生的福。”梁士诒哈哈一笑。
日置益跟着干笑了两声,见说的都已说得差不多了,就准备告辞:“大总统阁下,您还有事,日置就先告辞了。”
“不送了。”袁世凯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身体。
“我还是要再次提醒阁下……”日置益的表情瞬间又阴沉起来,“请您尽快责令贵国外交部,跟我们迅速开始关于二十一项条约的谈判。”
袁世凯哈哈一笑:“公使先生,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陆总长刚刚上任,外交部的事还需要理顺。至于什么时候谈判,我还要征询一下他的意见。”
“大总统阁下,您应该知道,时间拖得越久对您越不利。”日置益轻描淡写地下了最后通牒,“我希望:在下个月的2号,日、中两国开始正式谈判;而且在最短的时间内要有一个让大隈首相满意的结果。好了,你们慢慢谈,我告辞了。”
袁世凯再也不看日置益而是指了一下屋里沙发,对梁士诒说:“燕孙,坐。”
听着日置益在走廊里离开的脚步声,梁士诒缓缓坐下问:“这家伙,又来催促‘二十一条’的事?”
袁世凯“嗯”了一声,摸了一把自己的光头顶,显得极为懊恼:“强寇入侵,既不能战,又不能不战。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既不战也不降,先他娘的,来个无限期拖延。”
梁士诒见袁世凯这副模样,禁不住微微一笑:“好就好在,陆子欣是慢性子又极重礼节的外交官。只要是他主持的谈判,光客套、喝茶就要花费几十分钟的时间。日本人遇到他,急也得急个半死。”
“苦撑待变吧。”袁世凯苦笑。
“我相信,一定会有转机的。”梁士诒叹了一口气,复又振作精神说,“就算最后迫不得已签订城下之盟,但只要我们加入协约国的计划得以实现,那么在战后的和平会议上,所有眼下答应日本人的一切就都有翻盘的可能。”
袁世凯说:“我也期待这一天能早点儿到。”
梁士诒说:“被动的等待总不是办法,我们要主动向协约国靠近。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往好听了说,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要是不好听的,就是厚着脸皮,粘上他们——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粘上他们?”袁世凯又摸了一把自己的光头,仔细体会着梁士诒话里的含意。
梁士诒点点头:“士饴想通过交通银行,向协约国官方和非官方的战争基金会提供捐助,这个要求朱尔典没有理由拒绝。只要他们接受了援助,我们跟协约国的关系就自然进了一步,只要时机成熟,就不难水到渠成。”
“这国与国之间,就跟亲朋好友往来是一个道理。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伸手还不打送礼人呢。”袁世凯想了想,“你说得对。有时候,咱还真得有点儿狗皮膏药的精神。”
袁世凯说完这句话,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一起笑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武孝仁缓缓睁开眼睛。
直到这时,他竟然发现自己没有死。他仔细辨认起四周的景物,眼前的一切是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的熟悉。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响了起来:“姚牧师,武家大少爷醒了。”
“是吗?”紧接着,一个人急匆匆的走过来。武孝仁扭头望去,见是姚存义和李忠孚站在床前,一脸关切地望着他。
“老师。”武孝仁想挣扎着坐起来。
“不要动。”姚存义俯身说,“孝仁,你刚醒过来,要好好休息。”
武孝仁晃了晃头,想努力回忆起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我这是怎么了……”
姚存义说:“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是李兄弟救了你。”
经姚存义一提醒,武孝仁蓦地记起了那天的情形:“那天在河里,我记得好像揪住了什么东西,后来头被击了一下,再后来的事……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大少爷,你可别怪我。那天是我把你打晕了。”李忠孚挠了挠后脑勺,解释说,“会水的都知道:不把要救的人打晕,再好的水性也使不出来,搞不好还得陪着他一起喂鱼。”
武孝仁这才明白过来,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烧,嗫嚅着说:“李大哥,你又救了我一次,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啥都别说了,俺知道你心里头苦。”李忠孚叹了一口气,“可咱来到这世上当回人不易,再怎么苦都得活着。”
姚存义也安慰道:“生命宝贵。拥有它,我们才会接受主的救赎。”
武孝仁望着姚存义,目光中透着几许迷茫:“老师,如果您是我,您现在会怎么做?”
姚存义反问道:“我想知道……你想怎么做?”
武孝仁沉默了半晌,语调中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以德报怨的是神的行为,我不是神,还做不到去宽恕谋害家父的幕后真凶。”
李忠孚插言道:“大少爷,你想报仇?这个仇可不好报。”
武孝仁问道:“怎么个不好报?”
李忠孚郑重其事地说:“这不明摆着吗?他马长临是啥人?人家嘴大,咱嘴小,除了你跟姚牧师谁能信俺那天说的话?”
姚存义说:“是啊,当时在场的人除了李兄弟之外就再没别人,马长临完全可以一口否认,这叫死无对证。”
“俺就是这个意思。只要没人信俺的话,这王法就拿马长临没法子。”李忠孚说到这,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不由动容道,“大少爷,你不是想学《张汶祥刺马案》里的张汶祥吧?他虽然为结拜兄弟报了仇,可自己也没落得好下场。大少爷,你可不能意气用事啊!”
姚存义知道李忠孚说的是清朝末年,时任两江总督的马新贻被刺身亡的《刺马案》,便不失时宜地说:“一个名叫普林西波的塞尔维亚青年,在萨拉热窝刺杀了奥地利的皇储斐迪南夫妇。事情并没有因为斐迪南的死而画上句号,反而把全世界都卷入了战争的泥潭。”
“以怨报怨是禽兽的行为,仇恨只会增加更多的仇恨。”武孝仁长叹了一口气,“就算我杀了马长临又能怎么样?他的儿子再来杀我,我的子孙再去找他?冤冤相报,又到几时才会罢休?”
“大少爷,我让你说给糊涂了。”李忠孚被武孝仁的一席话说的有点丈二和尚的感觉,“那你是不想报仇了?”
武孝仁反问道:“李大哥,你想过要为惠真嫂子一家报仇吗?”
李忠孚眼神一黯,咬了咬唇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他马长临干了这天杀的事,早晚要遭报应。”
武孝仁又望向姚存义:“老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姚存义想了想:“有人问孔子,‘以仁德回报仇恨,可以吗?’孔子说,‘那我们又用什么东西来回报仁德呢?’”
武孝仁的心陡然一震,不禁脱口而出:“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前院的小教堂里伴随着悠扬的乐曲,传来了众声诵唱《尊主颂》的声音,原来是晚祷开始了。
姚存义倾听着那美妙的乐音,把目光朝外面望去:“一枚果子再加一枚果子,永远只是两枚果子。一磅重的仇恨加一磅重的仇恨,却可能变成十磅、百磅,甚至千磅重的仇恨。一个人的心里要是装着这么沉重的仇恨,不用等到他复仇,这仇恨就会先毁了他。”
姚存义凝视着武孝仁:“恩德跟仇恨一样,也可以变成十磅、百磅,千磅。李兄弟为了我们,为了武家镇吃了那么多苦,甚至连生命都受到威胁。这样的恩德,我们不该回报吗?如果每个人都能活在一个感恩的世界里……该有多好。”
姚存义说的道理武孝仁全懂,可他一时还是拿不定主意:“老师,我还是很困惑。”
姚存义轻轻拍了拍武孝仁的肩膀:“孝仁,你先不要急着做决定。我现在要给你布置一项作业。”
“作业?”武孝仁一愣。
姚存义点点头:“如果你完成了作业,相信你就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武孝仁一挺身,从床上坐了起来:“老师,您快说吧。”
姚存义走到桌前,拿过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递给武孝仁。武孝仁接过,打开笔记本准备记录。
姚存义说:“首先,你从第一页开始往后,写下你的国家、你的家庭、还有你周围的人都为你做过些什么?然后,再从最后一页往前,同样写下你为你的国家、你的家庭、还有你周围的人做过什么?看看这一正一反两个方向在哪里能碰到。”
武孝仁愕然望着姚存义,好像一时没明白这项作业的意义。
姚存义说:“孝仁,你好好休息吧,我和李兄弟晚些再来看你。”
武孝仁想起身相送。
李忠孚按住他:“别起来了,好好歇着。”
姚存义和李忠孚出了房间,在走廊里缓步而行,姚存义说:“李兄弟,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只要平时不抛头露面,马长临绝对想不到你能在我这里。”
李忠孚赧然着说:“给你添麻烦了。”
姚存义挺了挺胸膛:“四海之内皆兄弟。更何况我们是生死之交。”
李忠孚再次显得很难为情:“姚牧师,我还想跟你说件事。”
“好啊。”
“可我怕你不高兴。”
姚存义怔了一下:“什么事?”
李忠孚吞吞吐吐地说:“我把你送我的十字架,弄……弄丢了。”
“我当是什么事。”姚存义豁然一笑,摘下自己脖颈上的十字架,欲给李忠孚带上。
李忠孚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忙不迭地摆手:“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姚存义不容分说,把十字架挂在李忠孚的脖颈上,郑重地说:“愿全知全能的主赐与你平安、幸福——阿门。”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子照到李忠孚胸前的十字架上。
十字架闪着银色的光辉。
他拿起十字架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望向姚存义,姚存义也正和颜悦色地望着他。
这目光让他心里暖暖的,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流出来。
他真的没想到,一个跟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外国人竟然能冒着如此巨大的危险收留自己。
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与信任?
他把十字架小心翼翼地放到衣服里面,朝姚存义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