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大家一气跑出四五里路,身后的日军依旧穷追不舍,并且不断的打枪。
眼前是片开阔地,没有任何遮挡物。
日军的枪法相当准,在移动中能够迅速釆用站姿或者跪姿射击。一枪打出,马上起身继续追赶,同时拉动枪栓推弹上膛,然后再止步瞄准。
这一路追追打打,二连又阵亡了四五个兄弟。
赵明训心里觉得窝囊,自己一个连的兵力被鬼子一个小队追着屁股打,毫无还手之力。照这样跑下去,几十号人早晚被一点一点地吃掉,必须想办法打退这股追兵。
六子拎着枪头也不回,比任何人跑的都快。
远远的看到一块坟地,几十个土包杂乱的聚在一起,寒冬中显得格外肃穆。在坟地的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叶子已经掉光,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
“进坟地!”赵明训喊道。
几十个人仿佛看到了救星,卯足了劲儿跑了过去。一头扎进坟地,大家立即卧倒在坟头上。不用下达任何命令,每一个人都明白,还击的机会来了。
六子一屁股坐到坟后,大口大口喘着气。汗水早已把衣服浸透,贴在身上被风一吹冰凉冰凉的。
他斜着眼看了看旁边坟头卧着的和青山,问道:“兄弟,鬼子咋像疯狗一样追个没完?枪还打得这么准!”
和青山也是筋疲力尽,如果没有这块坟地,自己真不知道还能不能跑的动。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努力调整着呼吸,退出手枪弹匣检查了一下,里面只剩下九颗子弹。冲六子喊道:“把你的枪扔给我!”
“为啥?”六子好不容易才把气喘匀了。
“我的子弹不多了!反正你也打不准,还不如把枪给我。”和青山一边解释一边探起头,观察着越来越近的鬼子。
六子想想也对,自己打枪纯粹是浪费子弹,还不如把枪给和青山,这小子的枪法可是准的很。便把枪连同子弹袋一同扔了过去。
赵明训也意识到大家的子弹所剩不多,大声提醒道:“兄弟们都不要乱开枪,等鬼子靠近了再打!”
大家连忙检查各自的弹药,几个新兵这才发现枪内早就空空如也。
和青山接过六子的枪和子弹袋,惊喜地发现居然还有三十多发子弹,也就是说整个晚上六子基本上没怎么开枪,便狠狠瞪了他一眼。
六子明白和青山眼神里的意思,“嘿嘿”干笑了两声,说道:“瞪俺干啥?瞅着前面别让鬼子靠过来!”
赵明训扭过头喝斥了一声:“别说话!”
和青山把手枪张开机头放在跟前,又端起六子的步枪拉开枪栓瞄了瞄。持续的奔跑让他的体力严重透支,端枪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中岛小队已经冲到了三百米左右的距离,和青山套住了一个挑着膏药旗冲在最前头的日军。
和青山做了个深呼吸,默默地估算着提前量。依照目前的身体状态,成功命中的把握性不大,于是和青山放弃狙击的打算,决定把小鬼子放近了再打。
赵明训也盯住了这个枪上挑旗的小鬼子。
当时的警备团从没有和日军进行过正面交锋,对日军的一些打法根本不了解。但是现在大家都领教了鬼子的枪法,那绝对不是吹的,和警备团的兄弟压根不在同一层面上,这也让许多兄弟心里面产生了一种畏惧感。
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大家谈论起日军的枪法,都有一个共同认识:鬼子都是神枪手。
对于这个挑旗的鬼子,赵明训也没有多想,认为他和其他普通士兵没什么不同。
后来随着和水鬼子打交道的次数越来越多,赵明训发现了这面小小膏药旗的重要性,及时修正了自己的看法。
日军小队并不盲目射击,在中岛带领下迅速向坟地靠近。在推进到离坟地二百米左右位置时,突然以散兵队形散开,交替掩护着从不同方向包抄上来。
赵明训暗暗感叹,单单从日军有条不紊的协调能力,就可以看出实战经验相当丰富。同时,他也意识到鬼子是想把二连的兄弟们连锅端。
激战前的宁静总会让人感觉窒息,几个新兵额头上开始冒汗,手脚也有些不听使唤。
一班长李春生费力的拉开枪栓,强忍着左手指传来的疼痛,冲旁边的一个新兵鼓励地笑了笑。这个笑容给了新兵莫大的鼓舞,心情顿时放松了许多。
鬼子时而卧倒时而斜跑几步,给二连兄弟的瞄准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在推进到一百米之内后,猛地跃起,在小队长带领下发疯似的冲向坟地。
“打!”赵明训一声令下,率先举枪射向挑着
太阳旗的日兵。
几乎在同时,和青山的枪也响了,两颗子弹从不同角度射了过去。
日军的突然进攻形成了极强的震撼,很多神经高度紧张的兄弟,几乎在没有精确瞄准的情况下匆忙搂火。
挑旗的日兵首先倒下,额头胸部各中一弹,鲜血从两个血窟窿沽沽冒出,手中还紧紧抓着三八式步枪。
其余的日兵毫不畏惧,踏过同伴的尸体,在密集的弹雨中迎头而上。
三八式步枪子弹与中正式步枪子弹倾刻间交织在一起。
日兵在冲锋中不断变换位置,并且在移动中迅速瞄准目标射击。这种疯狂而不失灵活的打法,让占据有利地形的二连兄弟吃尽了苦头。很多人一枪打完,还没来得及换弹,从坟后露出的脑袋便被鬼子的子弹击中。
短短几分钟时间,二连就阵亡了四五个兄弟。
老兵机枪手把打空的捷克式轻机枪扔到一边,从死去的兄弟身边拿起步枪。打空子弹的机枪和废铁没什么两样,甚至可以说是累赘。
领教了日兵的枪法,老兵不敢轻易露头。把子枪推上膛侧身观察,把目光锁定住一个身材微胖的日兵。这名日兵在冲锋时腿脚相对笨拙,可能是以前脚部受伤留下的后遗症。
老兵稳稳举起步枪,结满老茧的手指扣向扳机。太阳下日兵脑袋上的头盔忽地闪了一下,反射的光线刺得老兵眼前瞬间觉得模糊。
战场经验丰富的日兵,敏锐的察觉到有枝枪在瞄着自己,这种直觉来自战场上无数次生与死的考验。他本能的想往前卧倒,这时候老兵的枪响了。
子弹沿着直线飞过一百米后,撕开米黄色的军衣,钻进日兵的腹部。
剧烈的疼痛让这名在中国战场上击毙数十名中国士兵的日本兵站立不住,一头栽到地上,身体的内压压迫着体内的血液从他嘴鼻喷出来。
身负重伤的日兵大口大口的喷着血,他知道为天皇尽忠的时刻到了。忍着巨痛匍匐在地上,顽强地举起步枪,冲着子弹射来的方向,打出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枪。
“呯!”
细长的弹头带着日兵的无限忠心和天皇的厚望飞出枪膛,一头扎进老兵机枪手藏身的坟头上。
六子趴在一个较大的坟头上,看了一会儿,双方交火激烈,旁边的兄弟不时有人中弹倒下去。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拿眼瞄了一下周围,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面的鬼子身上,没有人注意自己的举动。此时如果悄悄溜走,最多被人以为是阵亡了。
想到这儿,六子慢慢爬下坟头,先猫在墓碑前观察了片刻,眼睛的余光却被墓碑上的字吸引过去。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座合葬墓。本来没什么稀奇,关键是上面刻的年号:“乾隆八年元月立”。
这个年号激起了六子的好奇心,原来是座老坟。探出半个身子转到碑的背面,粗略的看了一遍,原来是当地一个比较富有的乡绅之墓。
六子便动起了歪心思,清朝乡绅的墓葬里面肯定有值钱玩意,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挖开看看。
正想着,一发子弹啪的打在墓碑上,把六子吓了一跳,赶紧放低身子往后面爬去。
老兵再次推弹上膛,正打算举枪寻找下一个目标。一探头的瞬间,就看见一个鬼子端着枪,冷冷地对着自己。
中岛屈着右膝半跪在地上,手中步枪瞄向刚刚射杀了自己一个部下的黑点。
老兵机枪手露出脑袋的一刹那,中岛扣动了扳机。锋利的弹丸在火药强有力的推动下,急速划过冬日清晨的寒气,与老兵的额头撞在一起。
老兵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高大的身躯被弹丸的惯性向后猛推,慢慢地倒下了下去。
中岛一枪得手,挥手示意身后的掷弹兵从侧翼偷袭。
三个掷弹兵手持50毫米大正十年式掷弹筒,绕开正面阵地迂回至侧翼一处斜坡后面。
这些从德州战场下来的掷弹兵,每人携带八发榴弹,个个经验丰富,曾经创造了单兵摧毀一个排的战绩。
自民国二十六年中日开战以来,国民政府还没有完全意识到日军掷弹筒的威力。很多国军正是忽视了掷弹筒的灵活性和破坏性,屡屡在正面战场上吃了大亏。
作为地方武装基层军官的赵明训,同样没有察觉掷弹筒对自己的威胁,甚至从没见过掷弹筒是什么模样,只是偶尔听同僚们谈及此事。
三个掷弹兵先是露出脑袋,目测出距离。然后一字排开,估算出仰角。中间年龄稍大的日兵首先试射了一发,榴弹从炮筒内弹出,斜飞到坟地后面四五米的地方,轰然爆炸。
爆炸腾起了一道巨大的烟柱,直冲云霄。
所幸二连的兄弟都集中在坟地前方,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六子正偷偷开溜,前方突来的榴弹爆炸掀起漫天的尘土,将他的半边身子埋了起来。
仿佛被人在脑袋上狠狠拍了一铁锹,六子只觉得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震得都快要翻出来,趴在土里半天没动弹。
“完了!今儿个算是交待在这儿了!”六子心里想,“谁让你他娘的逞强,来当这个大头兵!三个大洋还没花,女人的手也没摸过,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活该!”
一边咒骂着自己,六子一边试着活动活动手脚,惊喜地发现自己居然还能动!
“啥情况?难道没死?”六子一骨碌坐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揉眼往前看去。眼前六七米的地方赫然炸出一个坑,还在呼呼的冒着热气,刺鼻的硝烟味呛得六子打了个喷嚏。
“哪个混球把手榴弹扔得这么远?”六子嘟囔了一句。
榴弹的爆炸因为距离大家较远,并没有引起重视。
三个掷弹兵重新校正了角度,三颗榴弹同时发射,准确地落在坟地里。接连几声巨响,五米的杀伤半径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十几个兄弟直接被炸得血肉横飞。
六子回过头,眼前的一切让他惊呆了。浓浓的硝烟笼罩在坟地上空,几个坟头被剧烈的冲动波夷为平地,到处是残肢断臂。
赵明训震得昏了过去,被埋进厚厚的土里。
“长官!”和青山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扑向赵明训。
黄修明也扑了过来,两人拼命地用手挖开土,将赵明训刨了出来。
好半天,赵明训才悠悠醒过来,张了张嘴艰难的说出一个字:“撤⋯⋯”
眼前的情势相当危急,在掷弹筒的有力支援下,日军从两个方向包抄过来。
“轰”的一声,又一发榴弹落在坟地里,两个惊慌失措的兄弟还没反应过是怎么回事,便被炸飞。
一班长李春生趴在最前沿的一个坟头上,身后的爆炸反倒没有伤及到他。身边的兄弟已经倒下,鲜血慢慢的从胸口渗进土包,依旧保持着握枪的姿势。
李春生的子弹很快打完了,前方六七十米的地方躺着两具鬼子的尸体。连续的爆炸让他意识到,鬼子有重火力支援。
兄弟们身处绝地伤亡惨重,而鬼子还在不要命的往上冲。
再耗下去迟早会拼光。
李春生用力掰开阵亡兄弟握枪的手,拿过沾满鲜血的步枪,顶上膛火。冲和青山吼道:“快带长官走!”
黄修明二话不说,把短枪斜插在腰间,背起赵明训便走。
和青山一边朝冲上来的日兵开枪,一边挥指大家撤离坟地:“兄弟们往树林里撤!”
尸体已经顾不上了,活着的兄弟架着受伤的兄弟边打边撤。
“李春生!”和青山刚跑出几步,却发现一班长李春生在原地没动,便大声喊道。
李春生背靠坟头握着枪,冲和青山笑了笑。笑容里的意思很明确:你们撤,我掩护!
和青山怔了怔,没想到在这紧要的生死关头,这个平时话语不多的班长能够挺身而出。但是眼下的确需要有人留下来打阻击,因为一旦被鬼子咬住,后果将不堪设想。
几个不能行走的重伤员,瞬间从李春生的笑容里读懂了他的意思,纷纷喊道:“我们也留下来!”
和青山看着这些曾经在一口锅里吃饭的同袍兄弟,有几个人甚至还叫不上名字。心中一热,眼睛里便流出了热乎乎的泪水。
又看看李春生,那种微笑里透着轻松和自信。在他的眼神里,分明又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