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怎样才能忘掉一个人呢?冯月消失了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去过冯月家的楼下至少三十回,不管是朗朗乾坤的晴天白日还是四下无人的深更半夜,我像一个无主的幽灵无数次徘徊在她卧室的窗外。当然,那两个月里,她的房间永远是空无一人的。我的这种行为看起来就像一个害了相思病的傻逼,但是我真的爱她么?我在冯月家对面的幼儿园前面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我并没有答案。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的。我以为这是上天的安排——上天总是安排一些意外,话说人生本来就是由不断的意外组成的——现在,冯月又出现了,在我已经打算忘掉她并且立志要在长春发愤图强的时候,这个姑娘又出现了。
半老徐娘杨姐和知识分子房主签订了一个买卖协议,并且交了两万块钱定金,接下来就是去公证处做公正过户,我问雷子为什么不去更名,雷子后来跟我解释说,做产权公证的话,不会变更产权证上的契税交易日期,等别人再来购买的此房屋的时候,交易税和更名费会少很多。但是这么做也是有风险的,最大的风险就是原房主如果拿着身份证去挂失报案或者再次交易的话,也完全可以。不过一般不会有房主这么做,原因是他们不懂。(当然现在已经很少做公正了,因为现在有别的方法,风险更低)。
下楼的时候,迎面碰见几个神态各异的男子,鬼鬼祟祟的打量这个房子。见我们几个出来之后,其中一个夹着小皮包的瘦高男子问道:“这家是卖房子么?”房主答道:“已经卖啦。”
在那几个男子懊悔的神色当中,我们几个下楼上车,杨姐和雷子对这一切手续都是轻车熟路。后来雷子说我运气好,活该我赚点小钱儿,我也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时候还不到中午,太阳出来了,一片晴空万里,照在身上暖烘烘,舒服得很。我见那房主卖了房子也并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后来在公证处——那个到处堆满文件,到处都是举着电话的各色人等,如同抗战时期国军指挥所一样乱糟糟的所在——房主跟我说,她其实并不想卖这个房子。这是到了万不得已了。
大厅里人声嘈杂,来往的工作人员都摆着一副麻将脸,一个个忙的跟上了发条,雷子在跟一个一脸晦气样貌的老者说话,看得出来两个人很熟,杨姐也是一副日理万机的模样,不停的在接电话打电话,所有人都在忙碌着,只有我和房主在角落的沙发上,似乎我们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我问房主,是家里遇到了什么事了么?房主说:“不怕你笑话,还真是遇到了点难处啊。”
是啊,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房子就是家,没有了家,就没有了根,没有了跟,就变成了漂泊的人。我只是一个初来乍到的人,从一个城市飘到另一个城市,有时候人就像蒲公英,北风一吹,飘到哪里不由自己做主,运气好的飘到一块肥沃土壤得以成长,运气不好的飘到小鸟肚子里,变成粪便,最后腐朽,乃至消亡。
房主说,她卖房子,是为了给她儿子看病。她的儿子,还是一位医生,妇科医生。他儿子从小就立志要当一名医生,从小就学习特别好,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别人家的孩子”。在医科大学读博硕连读毕业之后,分配到了长春某医院做了一名妇科医生。
此时冯月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没接,而是悄悄的挂断,没过多一会儿,就又来了一个陌生号码,我想了一下,还是悄悄的挂断,继续听房主说话。
房主说:“那时候,我儿子说,每次他看着那些新生命的出生,就像看见了希望,就像看见了早晨的太阳一样。他参加过下乡的义诊,给那些农村的产妇接生,回来的时候,还带回来那些产妇送的农村的鸡蛋,他说,他很自豪,作为一名妇科大夫,能亲手迎接每一名新生命来到这个世界,这是他的职责,也是老天对他的奖赏。我的儿子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大夫,工作这几年以来,从未出现过一场医疗事故!”
尽管房主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在说着这些话,我还是能感觉出来她的一些得意之情。我没有打断她,而是继续在听着这个老人在诉说自己儿子的故事,我相信,这个故事绝对不会那么简单:“可是,就是那么一场医疗事故,就差点要了他的命。”
房主叹了一口气,单手拂面,缓了一会才接着说道:“羊水栓塞!这个病在妊娠前是不容易检查出来的。只能凭着经验,这是产妇在病床上的一道鬼门关,死亡率非常高。我儿子就遇到了这么一例。那个准妈妈本来就是高龄产妇,之前还堕过胎,就更增加了患病的风险,尽管我儿子已经在第一时间内做了抢救,但是……哎。那也是一条命。这是——是我儿子从医几年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手术台上遇见死亡。他一直都是接受生,从来没接受过死。虽然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但是事实就是那么回事,谁也回避不了。”房主一边说话,目光越过人群投向远处,有那么一瞬间,我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种空空如也的落寞。
此时雷子和杨姐在叫我们,我不得已打断了房主的叙述,去跟着办手续,雷子拿出一摞公证书来,在摄像头下,房主——这个可怜的,维护尊严的老者——在上面按手印,签字,按手印,签字,按手印,签字!这时候她就变成了一个木偶,我忽然感觉她有点像杨白劳在卖女儿,此时应该给她配上一曲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的背景音乐——但是公证处实在太吵闹,并且我也怀疑这些人应该欣赏不来这种宏伟复杂的乐曲,在他们的眼中只有钱,有时候我觉得这些人有点可怜,被金钱支配的人生,最后变成金钱的奴隶。多年后我认识了一个女企业家叫于蓝,她跟我说,钱是个好东西。大多数人都是用钱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兴奋感,还有一部分人用钱来满足自己贪婪的欲望。
恰在此时,冯月又来了一遍电话,我深呼吸一下,接起来,冯月的声音幽怨的传过来:“方圆,你在哪?”
“我上班呢。你到底啥事啊?”
“你是不是在躲着我?”她问的直截了当,我咧了咧嘴,回答道:“没有。我真上班呢。一会儿再跟你说好不好?我这边忙着呢。”
“你放屁,你上班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以前从来没有不接电话的时候。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
我心说你消失了七八十天,就跟人间蒸发似的,现在你还好意思问我,别说现在没有别的女人,就算是有,你也管不着我呀。理论上来说,种种迹象都表明我俩应该是分手了才对,尽管谁都没有开口说出这句话。就算是相濡以沫的夫妻几十天没见面也应该早就恩断义绝的,何况我俩这种情况呢。
“你别胡闹好不好?我上班呢,下班再说。一会儿我打给你。”说完我就挂断电话,不给她继续强词夺理的机会,好在此时房主终于按完十几个手印,冯月也没有继续再纠缠。
此时房子就算交易完毕了,一行人浩浩荡荡下楼,找了一家储蓄所开始转账(那个年代,手机银行还不是特别普及,尤其是中老年人),我和雷子坐在车里,他递给我一根烟说:“方圆,你运气不错。下午你跟杨姐去配把钥匙,然后抓紧把这个房子卖了。回头请我吃个饭啊。接着——”他递给我一个牛皮纸包,根据形状判断,里面应该装的是钱。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子,激动的差点满脸跑眉毛,说了声谢谢,雷子说:“这是你应得的。杨姐给的。要是给公司收购一套房子,红包比这个多,但是公司的程序有点慢,我怕来不及。”
我低头看了一眼,大概有三四千块钱,掩饰住我的激动心情,我尽量平静的说:“这就不少了。”
雷子说:“钱呐,拿到手里才是钱,拿不到手里,都是纸片子,这个房子不错,回头你去收拾收拾,抓紧时间卖了,还能挣点。”
我问:“怎么卖啊?上网登记还是打报纸广告啊?”
雷之说:“得尽快。登记还是广告什么的,都来不及。我回头告诉你怎么卖。”
钱呐,真特么是好东西。多少人为它生,为它死,为它忙碌一辈子,最后又吃它亏,上它当,终于死在它身上。十几分钟之前,我还在假装清高的鄙视那些为了钱疲于奔命的人,现在我手里捧着这几千块钱,就把那种装逼的清高抛在脑后。可见我的清高,也就值这点钱了。雷子告诉我和房主查询一下水电煤气有线电视等各种费用,把这些弄利索,等房主搬完家之后,好收拾收拾房子。
其实这个房子任何的费用基本都不欠费,有线电视交了一年的,煤气费也还有好几百,我秉承着多退少补的原则,把这些账目都弄好,最后把那些红红绿绿的本子都揣进兜里。弄完这些,腹中早如击鼓一般,便和房主找个“加州牛肉面”弄了一碗面下肚。下午的时候,杨姐忽然来了一个电话,说感谢我帮她收购了这套房子云云,寒暄一番之后,邀请我晚上吃个饭,顺便把房子钥匙交给我。我满口应承下来,心想晚上时候正好把这些水电煤气的本子交给她,这个杨姐虽然打扮的比较俗气,但是办事风格倒是挺雷厉风行,我暗下决心,一定要维护好这厮,日后说不定还能靠她赚钱。
期间房主又跟我聊起了关于她儿子的事,她说,那个产妇的孩子本来就是死胎,一场手术过后,大人也归了西,结果产妇的家属纠集了一伙人到医院去闹,举着棒子冲进手术室……我儿子还没脱下手术服,就被那伙人打了一顿,可怜我的儿子脊椎被打断,颅骨骨折,全身多处骨折,脾脏被扎穿……
我问,为什么不报警呢?
她说,产妇的遗体就摆在医院的门口,这些人拉了一条横幅在医院门口哭,还找来了几家媒体,警察也只能和稀泥。他们整天拦在我儿子的病房门口,不让做手术,说要让我儿子杀人偿命……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可怜我儿子昏迷了半年多,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还是个未知数,就是醒过来了,下半生也注定是坐轮椅……
其实房主在说的时候,早已经面无表情,似乎在说着别人家的故事一样,这其中的风云变幻,恐怕早已经让这位老人变得麻木。我听的心惊肉跳,浑身筛糠,似乎看见了一群人在举着横幅游街,在游街的队伍当中,几个人推着那个年轻的妇科大夫——那大夫浑身是血,似乎早已经昏死过去。一个迎接新生命的医生,却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悲哀么?一点也不。因为那个老太太说,产妇的家属,其实就是想让医院赔钱而已。
这时候的我,尚有良知,良心也未曾喂狗,我总是觉得我骗了这位可怜的老人,我甚至想把我兜里的那个牛皮纸袋里的三千块钱拿出来交给房主(是的,我已经偷偷数过了。)——在我良心不安的时候,我便伸手摸一摸那个牛皮纸袋,于是我的良心便慢慢变灰。
忽然一个冷战,我清醒过来,原来是刚才做了一个梦。可见人生真是如梦,有时候梦境太真实,以至于分不清现实。我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念头,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其实都别人的一场梦,什么时候那个做梦的人忽然想过来,我们所处的世界就会坍塌。这有点像楚门的世界——你再着怎么折腾,都折腾不出梦境的主人所设立的框子——在房主所叙述的那个故事里,医院最后终于赔了不少钱,虽然这钱是拿着一老一小命已归西的鬼魂换来的。至于闹事的家属们——法不责众嘛。最多也就是蹲几天拘留所。据说,他们拿到钱之后,产妇的遗体都已经臭了。这也是一样梦,噩梦,每次我一想到这个,就浑身发冷的噩梦。房主说,这事很正常,医院里每年都有十几起这样的事发生。以至于由此而产生了一个见不得光的行当:职业医闹。老人说完,我便更加觉得恐怖起来。
这是人间。如梦如幻。我深陷其中,后来便习以为常。其实人生不过是一场醒不过来的梦,我们所有人都在这个梦里沉迷不醒。有人在狂欢,有人在悲伤。
几年后冯月曾经半夜打电话给我,在电话里哭着说梦到了我吸烟喝酒的堕落样子,她说我在她的梦里孤单的很沧桑,落魄的很像一个流浪歌手,就在我要跳下一个悬崖的时候,她就醒了。她说在电话里说很担心我吃不好睡不好,最后说求求你,千万不要变成她梦里的样子。
我听着她的电话,心里平淡如水毫无波澜。其实那个时候,我的身边,另外一个女孩子睡的正香。
冯月总是不由自主的担心我,经常会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在她的眼中,似乎这个世界所有人都要害我,所有的女人都要睡我一样,于是会常常做出一些让我哭笑不得后来如同梦魇一样的举动来。她是爱我的,在我无数的女人当中,她大概是最爱我的那个。这一点我道任何时候都不会否认。但是我又很庆幸能从她的深爱中逃离出来。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我曾经和她差点结了婚,如果真的结了婚,那才是一场真正的延续几十年的噩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