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滔的辞呈递到了李弘益的案前,李弘益打开来一看,原来黄滔以年老思乡为理由,打算携了妻子远归故里。
李弘益楞了一愣,对翁承赞说:“翁长史,这却是怎么一回事?文江先生怎地要离开我河西呢?”翁承赞以探花郎的身份,从京兆尹的参军被任命为凉州长史,每天忙着处理各项事务,还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接过辞呈,看了一遍,也愣住了。恰好韦庄进来,李弘益问:“韦公,黄文江先生要辞职,您可知道是怎么了么?”
韦庄摇了摇头,说:“黄玉卿应该知道吧?”黄珦字玉卿,一向被韦庄等视为小辈看待。李弘益站起身来,说:“还是我亲自去问文江先生吧!”
这时松孝德冲了进来,说:“国公,黄文江收拾了行囊,雇了架马车,朝东门而去了!”李弘益等人对视一眼,说:“快追上去问个明白!”
黄滔既然有了去意,便很坚决地命家人收拾行礼,他家中原本贫困,除了一些书籍,也没有别的东西,因此收拾起来很快。递上辞呈,他最后一次来到州学,给学生们上完最后一堂课,然后说:“以后的博士,就要换做其他人了!”
也不向议论纷纷的学生们解释什么,站起身来便离开了。有学生们打听到了情况,问明了黄滔离去的日子,便一起结伴前来送行。
近十月的凉州,天气已经很是寒冷了。看着官道两侧光秃秃的柳树,再看看一张张年轻的学生们的脸,黄滔心里不舍,笑了笑,说:“天凉,就不要再送了!好好研习儒家经典,不可忘记了为师的教诲!”
有个学生激动地说:“黄博士,是不是因为凉国公欲打压儒学,故而逼着先生离开?”黄滔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却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大群骑兵从城门冲了出来,将官道隔了开来。
李弘益、韦庄、翁承赞以及半路上叫来的黄珦等人,策马奔来。跑得近了,李弘益一勒马缰,跳了下来,又去搀扶着韦庄下了马。他还未开口,韦庄先笑着说:“文江先生,怎么突然要辞别?也不通知一声,老夫骑术不精,差一点儿耽误了啊!”
黄滔很敬佩韦庄,带着诸学生恭敬施礼,李弘益等他们朝韦庄施礼完毕,拦住了众人,说:“不用见礼。文江先生,怎么突然要走呢?是在下款待不周吗?”黄珦一脸无奈,朝黄滔使颜色,黄滔只当做没看见。
黄滔还未出言解释,有个学生发话说:“国公,恕学生无礼,国公打压儒学,逼着黄博士离去,难道我河西就不能容一位大儒吗?”黄滔咳嗽了一声,说:“国公面前,不可如此!”
李弘益暗自叹了口气,说:“前面有座凉亭,咱们去那里说话,不要挡住了官道。”说着当先牵着马朝那座六角亭子走去。
周延鹤带着亲卫骑兵,四散着将众人保护在中间。李弘益请韦庄等人坐下,说:“文江先生,还是因为我设立凉州大学,研习诸子百家之学说,你们心有不满么?”
黄滔听他说的直接,便点了点头,说:“我等读的都是圣贤之书,学的孔孟之道,与国公所持理念不同,道不同则不相谋,我便只有离去了!”
李弘益哈哈大笑,说:“我知道当日我所说的话,众人多有不服气,也好,今日就与诸位辩上一辩!”黄滔拱手说:“好,正要听听国公心中所想!”
李弘益深吸了一口气,说:“汉武帝用董仲舒之言,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在我看来,却是错了!”他见有学生忍不住要开口争辩,摆了摆手,说:“辩论者,先听人说完话!”那人悻悻不再动静。
李弘益接着说:“孔子乃是一千五百年前的人物,他的思想,能否指导我们现在的生活?这是我的第一个问题,我一向说,要做实事,什么是实事?不是空谈,而是一件又一件的小事,比如农夫除草,各作坊的工匠做工,商人贸易来往,官吏处置大小事务,军人阵前杀敌,这些都是实事。
当年桓温北伐,临楼远眺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便是石勒也曾责骂王衍。你们说,王衍该不该骂?”
有个学生小声说:“王衍的学问还是很好的!”李弘益看了他一眼,说:“晋惠帝时王衍任司徒,诸族弟皆为大州刺史,可以说是国家重臣,然则有学问何用?五胡乱华夏,他做了什么事情么?
既在其位,当谋其政,便如我,现在为河西节度使,若我也只会空谈,七州百姓该如何自处呢?一个人的官位越大,他的责任也就越大。我说的是不是?”
众人都点头,只有黄滔说:“孔孟之言,如何不能指导我等?”李弘益说:“大唐立国之初,科举有五十多科,可如今还剩多少?孔子可能教人做事么?孔子曾说‘君子不器’,于是读书人都鄙夷工匠,司马炎甚至发布诏令,‘奇技异服,典礼所禁’,所以便再也没有读书人愿意钻研那些工艺了!
樊迟问农稼,孔子便说他是小人,难道他不知道,他所吃的粮食、吃饭用的碗筷、身上穿的衣服、住的房子,都是小人们劳动创造的么?”
黄滔争辩说:“非也,圣人说樊迟,并非特指农事啊!”李弘益心想:我跟你一个大儒讨论经典岂不是自讨苦吃。说:“所以你看,孔子的话未必是错的,但是后人却有意曲解了。比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一句该如何断句?我以为孔子的意思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先生以为是不是?”
黄滔无奈地点点头,李弘益接着说:“儒家提倡智、信、圣、仁、义、忠六德,孝、友、睦、姻、任,恤六行,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力求培养读书人的道德休养知识水平,然则真正做的要能有几人?
我觉得,儒学的思想,若是用来修身养性,自然是极好的。但是若用来指导一个国家、一个藩镇的运行,甚至具体到一个人的生活,却是万万不能也!礼治、德治、仁治,实在太过于空泛,流于太高层次的道德,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
这却是大实话,众人都无法反驳。李弘益继续说:“儒家为了维护一家一姓的统治,拼命粉饰。汉章帝白虎观会议,撰集为《白虎通义》,所谓三纲六纪,讲求天人合一,这却是什么道理呢?为何自汉朝以来,朝代更替,兴亡不断,儒学可能解释?”
黄滔不能解释,他只能说:“天命如此吧!”李弘益大笑:“今日我便来告诉你们,为何有朝代兴替!”他舔了舔嘴唇,说:“首先我要说两个名词,一个叫生产力。生产力就是创造各项事物、各种思想的能力。比如农夫耕种出小麦,猎人打猎获得猎物,又比如先贤创造的各家学说,这些都是生产力的体现。
我在《河西周报》第一期提倡劳动,则我说的第二个名词,就叫生产关系。劳动者在物质、精神的生产创造过程中,形成的劳动者之间的互助、合作关系就是生产关系。
上古之人打猎采集,渐渐学会了农耕,就可以养活更多的人,为了生存,则人人都需要去劳动,也就结成了劳动关系。三皇五帝,便是一个个部落的首领,他们鼓励和发展了生产力,也进一步使得劳动关系更加广泛。
人口越多,物质越来越丰富,氏族制度就不能满足人们的需要,这个时候就需要另外一种制度,国家。所以尧舜禹皆为禅让,而启却建了家天下的夏朝。这就是因为大禹之后,华夏大地各氏族人民联系越来越紧密,彼此之间结成的劳动关系越发紧密。”
韦庄等人的脸色渐渐变了,却听李弘益继续说:“人口多,所以有些人种地,有些人经商,有些人手工,还有些人却要来管理其他的人,我们常说士农工商,大概是这么分类。社会的分工各有不同,便形成了阶级。
人都有利己之心的,物品私有,就分成了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我们假设有这么一个朝代,他的建立者姓赵,他得了天下,自己就成了天下最大的统治阶级的代表,也就是地主阶级。
赵地主的后代也都是皇帝,我们说了,人都是有私心的,而这个朝代属于一家一姓,自然任由他们求取。假设这个朝代刚开国时,疆域只有一百万亩的土地,人口只有一万,皇帝自然要均分田地,否则这么多的土地根本种不过来。
然后过了一两百年,人口总归是要增长的,于是就增长到了二十万,这个时候平均一人能够分五亩地,很明显,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百姓属于被统治的阶级,而地主们,自然是希望土地越多越好,于是这个朝代的土地,地主们占了一半,只剩下另外一半,留给百姓。
百姓自然是吃不饱饭的,他们还要纳粮服役,天灾、外敌入侵、生病、婚丧、官吏和地主的压迫,百姓没有生存的法子,该怎么办呢?”
他说完,看着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隋朝就是这么灭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