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晴瑶立于舞榭正中,婉然垂首伏地,伴舞者在她身旁回旋。
油灯光突然被吹灭,清脆的笛声响起,吹奏起一首思乡曲。
曲毕灯亮,华伶曼妙而起,轻摘面纱,风流尔雅。
一暗一明间恍如精心安排的美人初现。
华伶摇曳地步向北地王爷,两颊笑涡,眼波荡漾。
滕连虎看北地王爷迷醉不已,没有起疑,稍许放心。
他回看舞榭的大红锦缎,喘息却莫明地重了。
锦缎外是热闹的喧哗,锦缎内是一片漆黑。
单晴瑶坐在地上,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想不明。
“滕连虎”单晴瑶嘟嚷“你到底在算计些什么?”
晚宴结束后,众人回到正房饮酒作乐,华伶陪伴在北地王爷旁陪酒,星眸顾盼含露,碧脸笑意含情,举手投足间无一不娇媚百生。
滕连虎看北地王爷情动不己,正要想法子脱身时,仆人匆匆来报,王子公主们在舞榭上玩灯笼时,不小心打翻了灯笼,把舞榭烧了,现正救火。
滕连虎奔到正院时,舞榭已烧得通红,石触满脸焦急地指挥家仆救火。
滕连虎跑到石触身旁,低声问:“单晴瑶出来了吗?”
石触惨然地摇摇头。
滕连虎脸色霍然铁青。
恍惚间一个身影抢过一个水桶,把水淋在自己身上,再弄湿锦帕,绑住口鼻,掀开还未烧着的锦缎,冲进了舞榭台下。
正是小达摩,叶洪潇。
火光已把原是漆黑一片的台底照得红亮,烟雾弥漫的台底沸腾成了炼狱。
一个娇小的身子俯卧在地,洪潇跑去,把单晴瑶抱起,急唤:“单晴瑶!”
单晴瑶没有回应,身子是火般灼热。
小达摩抱着单晴瑶快要冲出台底时,榭台的一边倒塌了。
滕连虎也赶上来俯身护住单晴瑶,倒下的木头击中了他的左肩。
滕连虎的脚一软,半跪下来,双手却坚执地紧抱着单晴瑶不放。
他咬牙撑起来,冲出台底。
家仆们已为救火忙得一团乱,没留意滕连虎的进出。
石触迎上,滕连虎颤声道:“带上一桶水,去后门,快。”
在隐暗中,他抱着月飞奔而去。
“交给你了。”
洪潇木然地将怀中闺秀撒手扔给安华马帮帮主。
上了马车,滕连虎把单晴瑶的外衣脱去,把她整个人放进水桶中,再拿下脸上的锦帕,沾湿,为单晴瑶一遍一遍地擦脸。
“石触,你快马回庄叫人把大浴池装满冷水。快去!”
石触驾另一辆马车疾驰而去。
滕连虎探了探单晴瑶的脉搏与气息,微弱得把他的心扯入万丈深渊。
他在她耳边轻喃着:“二公主,我是滕哥哥,你要撑住。你答应过你娘,你要好好活下去!”低语时,两行热泪从他双眼中滚落。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放在他的脸颊上。
“二公主,对不起,我求你一定要活下去。我还要教你吹箫,做菜,我们拉过勾的。二公主,对不起,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
奔驰的马车把水桶中的冷水摇得四处飞溅,沾满滕连虎的面庞,灼热的泪水不断潸然飘落,冷与热在他的脸上交集,把他的心撕裂。
滕连虎把脸颊贴在单晴瑶火热的脸庞上,泣声低唱,一遍又一遍:
“圆圆的月儿挂天垂,闪闪的星儿相随,地上的人儿思量谁,望着月儿默默垂泪。
啊~~~~~~~~~~云儿飘啊风儿飞,把牵念送入你心扉。
地上的人儿在天涯,何处是思念的家?月儿照遍千山万川,点亮张张憔悴的脸。
啊~~~~~~~~~~不怕天黑不怕雨雷,让月儿陪你入梦寐。
飞越千山跨越万水,哦!月儿与你成双对!”
马车奔到安华马帮时,滕连虎把单晴瑶从水桶中抱出,飞奔进庄。
他站入池水,把她身子放入大浴池中,再坐下,把她的身子平躺在水池底,把头靠在他怀中。
大夫为单晴瑶细细把脉:“她困在烟雾中多久了?”
石触忙道:“也有一炷香的功夫。”
“烟雾灼伤了她的气门心肺,她的气门因伤而堵,气流不畅,要为她加气。”
“如何加?”滕连虎急问。
“把她的鼻子夹住,以嘴为她输气,希望能打通她的气门。”
滕连虎用手指把单晴瑶鼻子夹住,深吸口气向单晴瑶口中呼去。
这是第一次他触碰到她柔软似绵的唇,没想到激起的只有无尽的恐惧和愧疚。
大夫发现滕连虎肩膀上的伤,忙为他查看。
滕连虎怒喝一声:“别管我,立即去为单晴瑶熬药。”
一个时辰后,大夫把药端来。
洪潇拿起汤勺,一勺一勺地喂她把药喝下后,又再为她渡气。
石触静立一旁,看着他的左肩缓缓渗出的血把他半边衣裳全染红。
掀起车帘时,他看见滕连虎的泪容中涌起前所未见的惊慌与失措,怀中的单晴瑶彷如他的所有,如此珍重地捧着,如此椎心地痛着。
他的伤不在身上,在心上。
单晴瑶的喘息在滕连虎呼气时有好转,却在他停下休息片刻时变差。
他不敢再有半刻停歇,一口接一口地呼。
沉重的晕眩铺天盖地而来,他狠咬嘴唇,血从他的唇边渗出,沾染在单晴瑶的唇上。
圆月退下,晨光初起时,单晴瑶脉搏,呼吸终于逐渐回复正常。
丹甘与洪潇把单晴瑶扶离水池的一刻,滕连虎苦撑了一夜,终于在重重来袭的晕眩中,不支倒地。
滕连虎醒来时已是次日午时。
洪潇眼中轻蔑:“帮主,你终于醒了。”
“单晴瑶怎么样?”滕连虎声音嘶哑。
“还没醒,大夫说她渐渐好转,这一两天应该会醒过来。”
滕连虎撑起身子:“我去看看她。”
石触,丹甘和陆皓守在单晴瑶房间。
陆皓一见滕连虎,向他单膝下跪行礼:“老帮主对月儿的救命大恩,陆皓此生铭记。”
“小伙子请起。单晴瑶姑娘受伤是因安华马帮而起,我必会尽力相救。”
说话中,望向昏睡中的单晴瑶。
“单晴瑶姑娘现伤势如何?”
大夫道:“幸亏单晴瑶姑娘身体底子好,若是寻常姑娘受了此伤,恐怕是一只脚踏进阎王府。不过因热力和烟雾伤了气道和心肺,醒来后半月内不可随意动气,也尽量少说话,少走动,让气道心肺得以尽快复原。”
大夫看向滕连虎:“老帮主前晚为了救单晴瑶姑娘伤了原气。纵然老帮主的身子是极好,也要好好调理才不会留下病根。”
滕连虎静静地看着单晴瑶。
过了半晌,望向房中所有人,淡淡地,却不可违逆地道:“我如何救单晴瑶姑娘一事绝不可外传。虽是情非得已,却也会害了单晴瑶姑娘的名声。”
众人急忙允诺。
滕连虎深深地吁了口气:“此事也绝不可让单晴瑶姑娘知道。”
再过一日,单晴瑶终于悠悠转醒。
她张开眼时看见滕连虎的脸,迷糊道:“我一直留在榭台下,没出来,北地王爷没发现我吧”
滕连虎鼻子发酸,双眼泛红,嗔道:“蠢才,都没命了你还不快跑?陆皓的腿比你的命重要吗?”
单晴瑶缓缓道:“如果我跑出来,被北地王爷发现,有很多人会掉脑袋,安华马帮也会倒大霉。”
滕连虎剑目猛然颤抖。
他深吸了口气压下心里的翻江倒海:“傻瓜,安华马帮还需要你操心吗?你只要顾好自己已是功得无量了。”
单晴瑶看着滕连虎,忽笑道:“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滕连虎站起,别过脸:“救你出来时被烟熏到眼睛。你不要再说话,接下来半个月要好好养伤。”
话完,大步离去。
石触看得出,他的脚步又急又乱。
秋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乱了满湖波粼。
滕连虎去到雅亭,看着一湖凌乱的波光,陷入无边的沉思。
石触上前,为滕连虎加上一件披风:“帮主,请恕老奴说些僭越的话。
老奴看着你长大,你的心意老奴不敢说十足,少说也能窥出个七分。
只是这单晴瑶姑娘的事,老奴真是想不明白。
庄中明眼人都看出来帮主对单晴瑶姑娘的心意,可帮主为何到如今还不愿对单晴瑶姑娘承认?她虽是亡国公主,但也是太傅外孙,与帮主可谓门当户对。
两人身份匹配,又互有情愫,为何还要如此躲避?”
滕连虎沉默半晌,凄凄道:“我们,并不匹配。林先生为单晴瑶起过卦,他算出单晴瑶的命格。”
石触道:“林先生不仅医术精奇,而且精通占卜。他怎么说?”
“他说单晴瑶命中注定会成为一国之后。昊天之中,天地尊荣。我,配不上她。”
石触震愕。
滕连虎悲恸道:“只是,我真的舍不得,又或者,我不甘心。我要看清楚她凭什么能成为一国之后。这些日子,看到的是她的机智,她的聪慧,她的善良,她的纯真,还有她惊心动魄的美貌。到如今,她竟为了要护住安华马帮而差点掉了性命。我多希望她可以丑些,蠢些,笨些,自私些,那样我就可以骗自己她根本不是一国之后的料子。”
滕连虎仰望长空,纯静无垠的蔚蓝,可望而不可及。
“老天爷是在和我开个什么玩笑?让我看到我最想要的,却又不让我得到。”
悲恸声飘扬而起,终究,飘渺而散。
为了养好嗓子,滕连虎让丹甘把单晴瑶的嘴用纱布围起,只有吃饭喝水时才能拿下。
为了养好心肺,单晴瑶不能随意下榻走动。
每日午时,滕连虎会去单晴瑶房中与她对弈。
大漠,本来就具有削弱清脆的能耐。
为了不让单晴瑶动气,滕连虎只是随意下下,不过就不会让她过四十手。
每下完一盘,点明她输在何处,哪一手是败笔。
一天天下来,滕连虎渐渐发现单晴瑶会用他的棋招来对付他,他稍一不慎竟会出现险况。
不过十天光景,若他随意下时,竟已不能在四十手内取胜。
单晴瑶有口难言,丹甘为她准备好笔墨竹简,把话写下来。
她写完的字,滕连虎就一字一字地再写一遍。
单晴瑶拿起两片竹简看了又看,比了又比,时而瞪眼,时而鼓腮,往后下笔写的字也越来越好。
有滕连虎相陪,这半月单晴瑶虽有足难行,有口难言,却也过得顺心如意,伤也逐步痊愈。
“药都喝了?”滕连虎看着竹简问。
“幸好有帮主所提含葡萄干配药的法子,姑娘的药全喝了。”丹甘回道。
“她的精神如何?”
“姑娘精神很好。姑娘还问为何她养伤时帮主每日前来下棋。伤好了,就人影都见不着了?”
“嗯!还说什么?”
“姑娘还说她养伤的这半个月,帮主对她像是变了个样。没说她笨,也没笑她傻。如果帮主以后都这样,那就太好了。”
滕连虎轻嗯了声,把竹简举起,遮住了脸。
夜深了,一个身影悄悄地潜入单晴瑶的厢房,站在榻旁默默地注视着单晴瑶熟睡的脸。他的身影好似隐没在黑暗里,一双星眸却闪动着难以藏匿的光。
初冬,万物腾瑟。
单晴瑶在湖边看竹简时,看见家仆丫头们在忙个不停地布置一间园子里有温泉的厢房。
单晴瑶问丹甘:“那厢房是给谁住?”
丹甘道:“给我们的二公子。他每年的初冬都会来安华马帮,过完冬天才会离开。”
单晴瑶道:“那二公子喜欢泡温泉?”
丹甘叹道:“二公子身有残疾,每到冬天就会疼痛难当,泡在温泉中,他会舒服些。”
“那他和你们的大公子像不像?”
丹甘双目瞪起:“二公子温文儒雅,和大公子一点也不像。”
单晴瑶眯着眼:“温文儒雅?那和你们的老帮主也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