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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系的学生们最爱上的课之一就是风水学,基本上你什么都不用干,而且不担心老师抓人提问,只要听着老师吹牛逼就可以了。
尤其是万岩这样的外聘老师,本来没有受过正规的台风教育,讲起这些东西更是眉飞色舞、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房间的材质不能用柳木、槐木,因为据说柳木容易成为变怪,槐字中有个鬼;
房间的大梁不能用黑和红色,红色不利男主,黑色不利女主;
如果大门不幸被漆成黑色,你就等着遭殃吧;
永远也不要用骸骨做建筑材料;
家中的器物不要太长时间不移动位置;
门楣上不要放钱;
天花板不要做成黄色,地面不要做成黑色。
………………
诸如此类。听者听得很有意思,讲者也是讲得唾沫横飞。就这样到了最后一堂,马上要放假了。万岩靠在讲台上看着大家,目光忽然沉郁起来。他走到黑板旁边,在黑板上画了一条南北流向的河,河东河西是两个小村子,他说:最后一点要说的是:选择好你盖房子的位置。我来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1943年.冬。中国北方的某个山区,一条已经冰封的河分开了两个小村子,河东的村子叫做东岛,河西的村子叫做西岛,两个村子合称为双岛镇。那年快过春节的时候,西岛某村妇忽然收到一封信,找那识字的人一问,说是秋天外出逃荒的人们等不到开春,要在年前回家。
“逃荒的人要回来!”这消息在村子里传开,整个村子炸了锅。往年他们总是要挺到开春的时候才回来的。这样做无疑是有很多理由的:东西不够吃,为了防止饿得发慌的村民把来年的种子也吃下肚去,历来总是由丈夫们商量好了把全村的种子分开埋藏在几处,然后集体外出逃荒,不知道种子埋藏在哪里的妻子们则带着孩子在家苦熬。一年又一年都是这样。但今年他们居然中途要回来了。粮食会不够的。种子会被吃掉的。但没有别的办法。丈夫们就要回来了。
表面平静气氛下的恐慌延续了两天,第三天傍晚,丈夫们敲响了各家的房门,出乎意外,他们看起来并不瘦,也没有浮肿,气色相当不错,但他们确实是两手空空的。妻子们把他们迎进家门,他们就坐在炕上不说话。妻子们把地瓜野菜饭拿来,他们就吃,把水端来,他们就喝,然后就是沉默着抽烟。就这样过了一个晚上。
第四天各家的男人凑到了一起。不多久女人们也自动地凑到了一起,因为男人们谈话的内容不小心透露了出来:他们要去把种子挖出来,搬走。讨论的中心内容就是如何说服自家的女人。而女人们讨论的就是如何不让他们说服。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各家女人就遭到了丈夫的劝说,但女人们都只沉默地听着,一言不发。其中一些男人火气上来,动粗。村子里哭声骂声响成一片。结果是无人劝动。因为男人们没有理由,女人们理由充足:这是我的家,我的故土,我的乡党,我一辈子的辛勤血汗全都在这里,你凭什么说走就走?走,我们能走到哪里去?最后,时间仿佛得到了轮回,所有的男人又恢复到刚刚回来的模样:闷头不响地抽旱烟。
直到第五天。有一个东岛的女人来串门了。虽然名义上是两个村子,但因为住得近,地在一处,两村的人也算半个邻居。两村的男人一起逃荒,女人一起在家里守候,按照当地的土话来说,是“老鼠也一窝养着”的交情。她听说西岛的男人回来了,于是就来打听打听丈夫的情况。她去那家的女人连忙把她迎进屋,倒了水,而男人却躲进了里间。
东岛的女人喝了一口水,说:我找大哥有事情。我想问问我男人,怎么一直也没有个信?
于是这家的女人就进里间去说自己的丈夫:你怎么躲起来了?知道不知道的也给人家说啊。丈夫却只是张惶地望着她,许久才说了一句:没见着,我们两村人是分头走的。不知道。他喃喃地说完这句话之后,门帘被挑开,那个来找他的东岛女人进门来了。
丈夫看了看东岛女人,嗫喏着说:啊,那个,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但是东岛女人却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男人脚上的鞋,忽然之间,她大叫一声:这鞋是我男人的!是我一针一针给他衲的!怎么会到你的脚上?你说!
丈夫依然不说话,只呆看着东水村的女人,女人猛地转身冲出屋子,高声叫喊:杀人啦!杀人啦!远处几个西岛的男人闻言,向这边跑来。女人跑到第一个男人身前哭诉:不得了啦!我男人的鞋,穿在……
话声到这里嘎然而止,男人手中的半块石头砸在女人头上,她一声不吭地晕倒在地上,几个男人围拢过来。
怎么办?大家商量着。
埋了吧。
别埋,太饿了。真的,太饿了。
去,拿砍刀来。
屋子里的男人崩溃了。他哭了起来。半晌,他才对自己的女人说:东岛的男人都回不来了。他们都被我们吃了。他们都被我们吃了。女人的头发根瞬间就炸了起来,一股凉气从脚后跟一直冲到顶门。
“我们在外面逃难,后来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往回走,早早就来到了河的下游,但是又不敢回家,就去山里挖草药换几个钱存活。大雪封山,我们迷了路。转了几天,东西都吃光了,饿得发疯,饿得啃自己的手!心里象有火在烧,后来我们就碰到了东岛的男人们。”
“他们已经有好多人死了。活着的几个也奄奄一息。他们说他们不知道怎么的就进山来了,我们一看死人,脸色发灰,身上没有伤口。他们也没有饭吃,我们都乏了,就只有先在这里呆着。后来我一觉醒过来,往外边看,他们已经在吃了。”
外面传来喧闹声,几个男人正在用砍刀分割刚才的女人,但是那已经被卸掉左脚的女人却悠悠醒了过来,咿咿呀呀叫得不成人声。男人们一语不发地用砍刀向她身上招呼,远处是雪封的山,快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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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这里,老师开始沉默。学生们也一言不发,与其说是被故事吸引,不如说是被一种恐惧摄住了心灵。许久,才有学生问:“那后来呢?”
万岩慢慢回答:“后来,没过几天,西岛的人不明不白地成批死亡和发疯,据说有人竟然看到那些被吃掉的人,在暗夜里围着每一户人家转圈。再后来,剩下的人等不到元宵节就都搬走了。东岛的男人们最终也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们自动走进山里去等死,开春的时候,没有种子的东岛女人们无奈逃离了家乡,双岛镇成了名副其实的荒镇……时间过去很久,原来的小小西岛渐渐成为了新兴的城市,地盘扩张,在东岛的旧址上建起了一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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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的铃声响了,万岩夹起讲义,对仍然在发呆的学生们鞠下躬去:“下课。”然后他又抬起头,微笑着说:“所有回家和留校的同学,我祝福你们好好享受你们的假期。”
学生们收拾起自己的东西,陆续走了出去。万岩把夹在腋下的讲案重新放回讲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罗盘,走到窗前,左手掐着指关节,嘴里也不知念着什么。
教学楼有五层,后面是两棵杨树,也不知有多少年了,长得比教学楼还高。
白杨过去是葬树,只有种在死人坟头的,现在没这种讲究,而且树长大了也和人一样,也需要尊老敬贤,等标志牌一挂也就砍也砍不得了。这两棵杨树因为太高,连教学楼的顶楼也总是凉阴阴的一片,风一过就“哗哗”的响。汉诗说“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听到这种声音,不自觉地就有了点寒意。
一阵风吹过,天还早,可天色却暗了下来。大概是要下雨。这阵风吹得两棵树都“哗哗”直响。
万岩看着罗盘,一边调整方位,嘴里还在默默念着。谁也听不到他念些什么,不过这时如果有人来的话,一定可以看见他紧锁着的眉头。
那个罗盘也不过手掌一样大,上面却是乾坤震艮坎离巽兑排得密密麻麻,几乎把一个罗盘面都挤满了。罗盘已经呈现一种暗红色,油润光亮,几乎象玉石一样,这样的颜色只有摸上几百年才会有的,如果不是上面的木纹,谁也不会相信这罗盘本来是用木头做的。
他的手指忽然停住了,大拇指本来刚好掐到左手中指的第二指节上,这时,养得长长的指甲已经刺入皮肉,一缕鲜血象一条小蛇一样滑过皮肤。可是万岩却象什么也没有感觉到,还是看着教学楼的西北面。
越过那两棵高大的白杨树,远方是一大片广袤的空地,上面插了一块大大的牌子,仔细看能看到上面写着“东岛会社”几个字。
“万老师。”
忽然有个人从门外探进头来。万岩吃了一惊,回过头看了看。
那个人叫轩辕明奇,是万岩带的一个学生。万岩的脸上没有露出什么异样,把手里的罗盘放进口袋,嘴里说:“轩辕明奇,你还有事么?”
轩辕明奇有点迟疑地走过来,道:“万老师,刚才你说的那个故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故事啊?是我被学校聘到这里的时候,一个朋友讲给我的,怎么了?”
“你那个朋友又是怎么知道的?”轩辕明奇追问了一句。
“等我将来碰到他帮你问问吧!”万岩无奈地说,这种回答好象有点敷衍了事。可是轩辕明奇也没有在意,只是道:“我查过我们学校的建校史,那里说得很不详细,上面说这里原来叫双岛镇,日本人侵略的时候这个镇已经荒废了,一个人也没有,后来才又重新兴起。老师,你说的东岛西岛就是这儿么?”
万岩朝他笑了一下:“管他是不是呢?我还是关心今天晚上吃点什么好?”
轩辕明奇还想说什么,万岩已经夹起了讲案,说:“走吧,我来锁门。”
轩辕明奇先走了出去。万岩把门关上时,那一瞬间他好象看见了窗口映入的一个影子,可是眼前一花,定睛细看时却又什么也没有。万岩笑了一下,脑海中泛起一张永远都是笑着的脸,透过已经有点昏暗的玻璃窗,只可以看见那两株白杨树之间夹着的一块“东岛会社”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