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狭长宫墙内,打一拐角处鱼贯而入一串的人,统一着着粉色宫装,低眉颔首,手中捧着乌木盘子,上边的东西被大红色绸布盖的严严实实。
队尾坠着的人一甩手中的拂尘,原本就有些上挑的眼角随着他眼睛在御赐之物上的扫动愈显尖锐,镶着一圈金丝的鞋子高高抬起,跨过了石阶。
那人抬眼,往不远处的高檐乌木建筑群洒了一眼,随后,尖细的声音响起:“前面就是东宫了,你们都给我把皮绷紧了,这些可是皇帝陛下赏给未来太子妃的东西,出了什么岔子仔细你们的小命!”
宫女们愈发的低眉顺眼,恭敬的应了声“是,常公公”,说话的功夫,脚下的步子却不敢放慢半分。
而常公公嘴里这位“未来太子妃”,并不知道今日又有一大堆的赏赐在向自己靠拢,此时,她正拧着大裙摆蹲在一个圆凳跟前,黑乎乎的小脑袋一动不动的挡着凳子上的东西,贴身伺候的侍女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侍女玲珑见状,无奈的叹了口气,她这位主子没什么不好的,人善良体贴不说,还总是关照她们这些下人,只是……动不动就蹲在花瓶跟前看个半天不挪动地方的怪癖好,着实让人难以理解啊。
不知道今日这又是在观赏哪家夫人送的东西入了迷?
玲珑乍然想起自己进来是有事禀告,服身行了礼,“小姐,常公公来了,在外候着呢。”
不成想夏天听了却没有任何反应,跟被人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玲珑试探的喊了声“小姐”,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她疑惑着向前走了几步。
“倾酒用的流甚宽大,与流相对的尾尖锐,口与流之间有伞形柱一对。器腹呈杯形……青铜爵最早出现在二里头文化时期,至西周中期逐渐消失。”轻罗曼纱罩衣拢着的弱小身形快要缩成一团,喃喃自语着,“神奇啊,没想到还会在这个时代看到与西周凤鸟文爵如此相似的作品……”
小姐又在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了,走到夏天身后的玲珑担忧的眼神浮现,忍不住开口再度唤出声:“小姐。”
女子痴迷的视线紧紧锁定着圆凳上放着的一个酒杯,对外界的打扰一律置若罔闻。
玲珑已经快要着急了,向院子里候着的常公公看去,要是那位皇帝眼前的大红人不耐了烦怎么得了,这么一想,玲珑一着急直接上手推了绿夏,“小姐,您快回神啊!”呼唤的声音隐约带上了哭音。
被推搡了几把的夏天终于回神,这才看到自己的小丫鬟哭丧着脸,正一脸无助的看着她,不觉好笑,“玲珑你这是怎么了,我这宫里还有人敢欺负你不成?”
玲珑颇有些埋怨的看着夏天,小声说到:“常公公带着皇上的赏赐来了,在院里候着小姐您去接旨呢。”
夏天转身往院子里瞅了一眼,又转回来小心翼翼的把圆凳往前推了点儿,轻快的拍了下手,继而把手伸到玲珑跟前,无辜的大眼睛盯着她,“腿麻了,你快拉我起来。”
夏天来到院子的时候,这里早就已经哗啦啦的跪了一地的人,常公公看到这位小祖宗终于现身,脸上顿时就迷成了一朵花,迎上去拂尘一扫,说:“老奴这边给小姐请安了。”
“常公公不必多礼。”夏天挥了挥手,单手掀了下裙摆作势就要跪下,还边说:“不是颁旨吗。”
常公公连忙上前,急忙说:“不必不必,小姐不用如此。”制止住了夏天要行礼的动作。
夏天不解的看着他,常公公这只老狐狸笑的见牙不见眼,“陛下说了没那么隆重,只不过得了些藩国进贡来的小玩意,所以差老奴给送过来。”
说完,侧头对着宫女们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拿过来让主子过目。”
夏天听见小玩意眼睛登时一亮,转眼又看见那一大堆人就要往自己身边围,笑容凝滞着急忙抬手阻止到:“过目就不必了!跟着玲珑放到屋里去吧,我自己慢慢看。”
送走常公公一干人等,夏天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自己嘿嘿笑着磨挲着手掌向着一干赏赐靠近。
珍珠手串,玛瑙镯子,黄金头面……看到最后,夏天脸上的笑意已经彻底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合着皇帝真把她当做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片子来糊弄了?
……不对,在皇帝眼里,她就应该是个连金银珠宝都没见过的穷乡僻壤来的乡村丫头,不过得了他天才宝贝儿子的青眼,才摇身一变有了如今的地位。
夏天看着堆成一堆的金灿灿的珠宝,顿时有些脑子疼,天知道她……
哎……你说她不过就是研究个古董而已,怎么好端端的就穿越了呢?穿越部门人数不够所以拿她一个考古专业的老学究来填坑?还挑了个貌美如花的小丫头给她穿?
这些都没啥,问题是你绝世倾城能自保也好啊,得,一穿越过来就遭人觊觎美貌要被抢亲?天啊她才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啊!
当然不能同意!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穿越时候怨怼老天爷太过分得了报应,她随手找了个富家公子求帮助竟然最后变成了当朝太子,原本糊弄说给人家当童养媳的玩笑话也被当了真,以至于现在被绑回来养在这深宫里。
可怜红颜多薄命,穿越前她还羡慕人家那些长的好看的,现在,只能说自己原来真是太天真,不过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但是反过来想想,待在当朝太子身边总好过让那痴心妄想的登徒子得逞了不是。夏天初进宫时,每天都是这般安慰自己的,着实不容易。
同时还怀揣着“太子童养媳绝对不好当”这一念头,夏天整天惴惴不安,可没想到做了童养媳后,她只是被分到了这东宫之中的一处小院里,日子过得怎是滋润一词所能形容得了,不仅吃穿用度皆是上等,连各官家夫人都闻声前来,别管打的什么念头,带来的各种物什可是得了夏天这个考古迷的欢心。
要说美中不足,那也是有的,人尚且无完人,事情也得被允许出现瑕疵不是。
太子欧阳勐的母妃不喜欢她,第一次见面她就感受了个真切,一个人如果连掩饰都不屑,她是得有多瞧不起你。
贵妃也就罢了,不喜她的人里还有个马家千金,据夏天掏出当年整个青春期八卦的心理观察,这个马绮柔,绝对是心慕太子。
知道了这些事情,夏天还是该吃吃该喝喝,睡觉倍儿香。她又不是真想当太子妃,也不是真的喜欢太子,婆媳斗争?情敌?不存在的。
十几尺高门,上好大理石铺就的内堂,正前方高位上坐着一位身着明黄色衣袍的中年男子,头戴珠帘垂目,手执一奏折,眉头紧皱。
朝堂之下,乌压压的站着一堆臣子,左右分列,皆是垂头颔首,静待那人发话。
唯一与之不同的,是站在右首的少年。少年额缚锦带,面容如玉,星眸剑眉,神情之间不卑不亢,将一身大红一品官服穿的极好。
仔细看着,与高位之上那人的脸,有着三分相似。
此时他正正首直立,一双黑璨璨如星子的眸子盯着正前方的虚空,像是在看什么,却又会觉得什么都没有在看,年纪小小愣是气势足的压过了在场所有的人。
“啪”。皇帝终于合上奏折,叹了口气,抬手捏了捏酸涩的眼,“江都水患再来急报,每况愈下,众爱卿可有良策?”
“臣自以为。”说着,打左侧有一人迈步出列站定,肥胖的身形晃了几下才堪堪站稳,俯身行礼道:“江都水患非一时之难题,长久下去百姓必定有所怨言,臣觉得当务之急应当是绝以后患,在讨论如何治理一事,当以派林将军南下一趟。”
被点名的林舒秋也随之出列,表以忠心:“臣愿担此重任!”
皇帝皱起的眉头没松下来,反而皱的更紧,目光若有似无的在右首扫过,“这事稍后再说,其他人可有治水患的良策?”
站在少年身后的老臣略一沉吟,也出了列:“禀报陛下,老臣以为,应当以打开国库派粮救灾为紧急,同时,遣送江都剩余百姓到周边村落扎根,将江都此地……”
“安丞相这话可就不对了!”还未等他说完,就有人提出异议,右侧后方踏出一青年,浓眉大眼,一身正气,头戴四品官员乌纱,说要行一礼,接着道:“陛下,微臣以为,一月前至今已经开放国库三次,非永久之计,应当另择良策。”
“哼。”安丞相用力一甩袖子,转身不屑的看着那青年,“不知道您这位新科状元有何赐教?”
两方针锋相对,按说后辈理应退让一步,可是那人却向前一步,对安丞相拱手一行礼,说到:“赐教一词倒是不敢,后辈只是为国着想……”
“那你的意思就是我不为国着想了!”那老夫气的胡子一抽一抽的,眼睛瞪的跟铜铃似的。
青年依旧恭敬如前,态度却没有软化半分,“安大人何必这样强词夺理。”
皇帝看着自己两个臣子在底下已经开始有点儿胡搅蛮缠的意思了,开口打停:“安丞相你何必跟个后辈如此斤斤计较,”说完这边又转向那头,问:“张科你可有什么良策?”
“微臣有幸得过一本良记,上边讲述了治水的策子,微臣思来想去,觉得可行。”说着,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本书,书页已经破损,想来年代已久。
皇帝抬手止住他要呈上来的动作,“既然如此,就由张爱卿主管,兵部协助,三日时间研究这册子是否可行。届时,张爱卿再领旨押送短时间的赈灾粮草去江都走一遭治理水患吧。”
“陛下!”张科好似有些顾虑,“此次前去,微臣一人恐有不足。”
“何处不足?”
“江都历来是南平王的封地,去年南平王战乱而死,但其子已经得了陛下的首肯,成年后,也就是今年,世袭王位。”他一个新科状元,如何在皇族的封地指令。
“一转眼,智禹那小子也要成年了啊。”皇帝看着虚空感叹到,眼中却是精光闪过。
“陛下。”提议林将军的那位大人再度出列,“臣以为,太子殿下可以前去,殿下身份重于南平王世子,即便世子今年要世袭,也还没有举行正规仪式。”
“胡闹!”桌子被皇帝拍的嘭嘭作响,眸中阴沉愈显,“江都危险重重,岂是能让太子去冒险的地方!”
少年此时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清响,“父皇,儿臣不怕。”一句话,堵住了皇帝接下来所有的话。
“太子少年英才,虎胆雄心,实乃我国臣民之一大幸事!”
“此番有太子压阵,想来事情事半功倍。”
底下小声的议论纷纷,皇帝放在膝盖上的手瞬间收紧,手筋几欲崩裂,听听啊!这就是他的好臣子!底下站着的那个!就是他的好儿子!
“臣替太子请命,愿代立状,请陛下同意江都一事由太子出马。”安丞相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皇帝的拳头收了又松,松了又紧,终是在眼底化为一滩散不去的阴郁,隐藏在其中。
朝会散去,御书房里,此刻散落着一地的笔墨,被撕坏的书籍,还有杂碎的瓷器。
皇帝坐在屋内唯一完好的一把椅子上,气喘吁吁的瞪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常公公小心翼翼的抬眼看了眼已经安静下来的皇帝,心里叹了口气,自从太子日益出挑,陛下的脾气也越来越大。
常来福轻轻把手中的拂尘放在地上,走到皇帝身边呈了一盏温茶,“陛下,可要放心身子啊。”
皇帝看了眼茶水,无力的挥了挥手,瘫坐在椅子上,双目继续一动不动的盯着窗外,语气阴沉的说:“来福,你说我这儿子是不是来讨债的?”
常公公自然不敢答这话,只是放下茶水拿起蒲扇轻轻的给他扇着风。
“他为什么要这么出色。”皇帝似乎不解,“当个寻常的皇子,哪怕有些天赋也无妨,可是为什么非要锋芒毕露。”
“林将军是他的人,六部也都有人向他投诚靠拢,安丞相那老狐狸虽然没有说什么,可哪次办事不是紧着他?现如今,一个新科状元也为他求差事,来福你看,朕想晾他一段时间都有一大堆的人上赶着为他找事做。”皇帝又突然冷笑,阴寒的目光盯着窗外欢腾的雀鸟,目光却像是在看一个死物。
他的好儿子,竟然不知不觉间笼络了这么多的人心,呵,看看他的好儿子!非要把他这个父皇逼到这样狼狈的地步,一个掌握实权却根本没有自由行使的皇帝,这都是因为他,欧阳勐!
欧阳楚的情绪瞬间低落,“朕……”是不是会显得朕很无能,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这么觉得?不!不是!“朕!才是皇帝!出去!都给朕滚出去!”
常公公看着又突然发起疯来的皇帝,默不作声,放下手中所有东西,悄悄退了出去,关上的门挡住了一室的癫狂。
看着外边晴朗的如水洗一般的天空,常公公叹了口气,但愿太子殿下出去江都这段时间,这宫里能太平一段时间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吾儿少年勇谋,特封为御前特使,前去治理江都水患一事,念及太子妃为江都旧人,故乡情深,特许其伴其随行,钦此。”小公公念完圣旨,弯着腰对地上跪着的女子道:“小姐,还请领旨吧。”
“夏天领旨。”接过圣旨,在玲珑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夏天掏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荷包,塞给了颁旨的人,人家笑着就收下了。
“张公公,不知陛下为何会让我随行啊?”治理水患让她跟着去做甚?说是乡情,夏天这个原主的家在靖州,虽说都在南边,可也隔着几百里,哪来的那么多情深?
张德胜暗中捏了捏荷包,对于里边饱满的状态非常满意,笑容也真诚了两分,“小姐这话说的,陛下不是说了怕小姐离家时间太长想念嘛,但是其他意思,小的可不敢瞎揣摩,许是怕小姐在宫中无聊。”说完就不再多留,告辞离去。
“呸,奸诈!”碧枳冲着张德胜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紧着两步走到夏天跟前,说:“真是白瞎了小姐一袋赏银,那阉臣竟然还打诨诨。”
“碧枳!你在小姐面前胡说什么!”玲珑瞪她一下,把她往后拽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