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刃悉诺邵原以为石堡城固若金汤,他们做了万全准备,更何况这里地势如此险要,唐军绝对拿不下此城。然而他没料到唐军如此勇猛不怕死,不计代价地攻取此城,不得手不罢休,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
当他被押到战袍染血的哥舒翰面前时,哥舒翰正在统计死伤人数,属下汇报死了数万人。
“敌方呢?”哥舒翰浓眉紧皱不开。
“报告哥舒大夫,杀敌二百,俘虏四百。这是吐蕃大将铁刃悉诺邵”属下沉痛的语气。
哥舒翰不语,面色凝重之极。邵瑶与竹笛公子亦十分悲痛,他们带出来的军队只剩了不到四百人。
铁刃悉诺邵十分不解:“哥舒大夫,你们是胜了,我们败了,石堡城归了你们。可是我们以数百人换你们数万人,你们值得吗?石堡城有这么大的价值吗?大唐人命难道这么卑贱吗?”
每个人都被问住,一片寂静,无人回答,他们也有这个疑问。他们这些活下来的,包括受了伤的,都是幸运之至,那数万几天前还是鲜活的生命便再也没有了,他们的家人将会痛断肚肠,而这一切,只为这个石堡城。这便是王忠嗣宁死也不愿做的事,不愿以数万人之性命奠定自己的官途,他哥舒翰却无力阻止,他不做,总会有人来做,皇上对石堡城志在必得。
不错,这是战略要地,是该争取,但不该用这种蛮力,应该按王忠嗣的说法,等待合适的战略时机。他们胜利了,但没有一个人心中充满喜悦,大家都觉得悲凉哀痛。
哥舒翰背手低头缓缓踱了几步,最后停步抬起头来,目光如炬,“不管值不值,这是皇上的命令。作为将士,这数万人好歹是死在沙场,不是死于内部斗争,也算是安慰了。”哥舒翰淡漠的音色如冷风一样灌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中。他们明白,朝堂之上,江湖之中,有多少无辜的人莫明其妙被人杖杀,就因为他们或不知不觉中得罪了戴林甫、杨氏家族、安禄山,或是因不知不觉中挡了他们的路被诬陷,家破人亡。对于这些枉死之人来说,作为将士死于沙场真的算是死得其所了。
夜里,哥舒翰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虎纹袍服走出大厅,缓步走下台阶,身上仍带着洗不去的血腥味。一轮明月高挂在墨蓝的天际,寂静的石堡城上空飘荡着明显的血腥气。有一种带着哀伤的极好听的竹笛声传来,悠悠扬扬,婉转流畅。
哥舒翰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这竹笛声能钻到人的心里去,听着有种想落泪的沧桑感。辨方位,是从城墙上传来的,在寂静的月夜里,这清亮的竹笛声传出去很远。
哥舒翰大步向城墙走去。上了城楼停步,月光下,他看到两个人影倚在城垛之间,其中之一正在专注地吹竹笛的正是竹笛公子。换了一身干净白邵袍的竹笛公子越发清冷好看。
两人身上镀着薄薄的月光,带着一种悠远忧伤的氛围。
哥舒翰被感染,站在远处静静地听着。戈壁荒漠披着月光寂静无声,城楼上下血迹斑斑,似乎有很多亡魂在悲泣,浓重的忧伤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良久,笛声渐渐停歇,三人还沉浸在悲哀中,无人说话。
良久,邵瑶撑着下巴靠在城墙垛口上叹了口气:“哎,带出来一千人,还剩了四百不到,大唐共损失了好几万人,好几万个鲜活的生命再也回不到家乡,这样的代价夺取此城值得吗?所以王忠嗣将军宁可舍弃了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攻打此城。他到底是阻挡不了数万生命的丧失,还害得自己只剩了一幅残躯,没有了王将军,大唐危矣。”
竹笛公子苦笑:“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决策者不是你我。”
身后也传来一声悠悠叹息,两人回头,高大的哥舒翰已经背着手缓步走了过来,他威武的脸膛在月光下也笼罩着一层悲哀。
“其实我何尝又想打这一仗?人命是宝贵的,这些士兵们都是人生父母养,我也不愿数万人就这样丧命,石堡城现在收回真不是时机,我的看法与王忠嗣是一样的。只是皇上意志坚决,我费了很大的力才保住了王忠嗣的性命,如果我不接旨来攻取石堡城,总会有人接旨,别人来我还不放心,怕损失更大。哎,无可奈何啊。身为臣子,真是对未来很忧心。”哥舒翰来到他们跟前,悲伤的眸望着远方。
邵瑶看着他壮硕的侧影,笑了笑:“好歹死了这么多人,城算是攻下来了,如果攻不下来,将士们更是死得冤。”
哥舒翰听了这话,勾起唇,郁结了几日的包袱,好像一瞬间放下了,“是啊,我就担心事若不成,皇上除了降罪于我们,日后还会再派人来,再死很多人。现在看来,是止损了,这是唯一欣慰的一点。”
竹笛公子收起竹笛,转身往城楼下走去,边走边幽幽说道:“这些情况大家都清楚,说也无益,不如回去睡觉吧。”邵瑶也跟了上去,哥舒翰在城楼立了一会儿,空气中血腥味在夜晚似乎更为清晰。
哥舒翰派了人手守住石堡城,又命人向朝庭作了捷报,随后班师回朝。由于他攻城有功,玄宗封他为西平郡王。同时玄宗改了石堡城的名字,易名为神武军。
竹笛公子与邵瑶、丁纪元父子随军一同上了长安,对于竹笛公子来说,想寻一下康茵的行踪,虽说没有接受她的感情,总还是希望她过得不错。邵瑶则暗地里想看看戴毅飞过得如何,对于戴毅飞,她总有种内疚之心,同时又担忧他的处境。
哥舒翰他们一起进城时,百官出来迎接,身着大团花纹邵紫衣、戴硬翅官帽的戴毅飞与太子也在其中。
在人流中,戴毅飞既看到了邵瑶他们,邵瑶与竹笛公子也同时看到了他,男装军服的邵瑶与戴毅飞四目交错的一瞬间,有种难言的苦涩从戴毅飞的眼中深深地传达进了邵瑶眼中。
戴毅飞看到了邵瑶与竹笛公子十指相扣的情景,也看出了邵瑶婚后与婚前的不同,虽是经过了残酷的战争,她依然美得炫目,英姿勃发,有种被宠爱的幸福感自然地从清眸中流露出。
竹笛公子也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亦发光彩夺目,两人真是天生的一对。
戴毅飞心脏紧缩了一下,随后是尖锐的痛。他所有的爱恋再也没有指望,伊人已嫁,命运已然相互交错。
他痛惜,不甘,又无可奈何,深深吸了口气,再呼中,闭上眼睛,想把这场面关在心房之外。可他知道,这一画面已经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了,会在今后的岁月中,时不时地冒出来刺痛他的心。
他清瘦的脸上,三缕黑髯随着气流从口出缓缓吐出而微微摇动,滞重悲哀的氛围传染给了邵瑶,令她歉疚感更深。竹笛公子扫了戴毅飞一眼,也感受到了邵瑶情绪的变化,他敛了眉目,没有出声,只是更紧地握住她的手。
戴毅飞再次睁开了眼睛,视线却是无法从那一对玉人身上挪开,尽管他们的形象灼痛了他的心,他仍是忍着钻心的痛注视着两人。
站在戴毅飞身边的太子察觉到了戴毅飞的失态,他顺着竹笛公子的目光望过去,看到男装的邵瑶,于是恍然大悟,再看见她旁边玉容仙姿的竹笛公子,两人十指相扣,状胜亲密。
太子不解地回头问戴毅飞:“戴毅飞,你不是看上了邵瑶吗?邵瑶怎么跟竹笛公子那么亲密?”
戴毅飞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和悲伤:“他们,他们已经结为了夫妻。”
太子惊愕地张着嘴,又向邵瑶、竹笛公子看过去,他们两人走在一起很协调,精神的交融从两人的神态间就看得出来。
太子靠近戴毅飞,低声道:“嫁了就嫁了,天下又不是再无女子。男子汉大丈夫,胸怀天下,沉溺于儿女私情算什么。我倒是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跟哥舒翰在一起。”
戴毅飞闭了闭眼,抿了下唇,无力答道:“我早打听过,邵瑶将黄山派的武装力量一千人带去支援哥舒翰,协助他攻下了石堡城。”
太子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哥舒翰在长安有住宅,邵瑶、竹笛公子与丁纪元父子暂住哥舒翰的府里,打算等几天,竹笛公子打听到了康茵的下落后再回黄山。
第二天,玄宗命鸿胪寺给哥舒翰举行庆功宴,邵瑶、竹笛公子、丁纪元父子也在座,他们是被哥舒翰邀请去的,与一些小将领们在外间大厅里入座,邵瑶扮男装、着军服。去之前,邵瑶就跟哥舒翰坦白说过自己与戴林甫及安禄山有隙,她不想被盯上,所以男装假名出场。
热闹了一会儿,戴林甫与安禄山陪着哥舒翰说笑着经过大厅向里边的小厅走去。
戴林甫习惯性地多疑地扫视了一遍大厅,目光在邵瑶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脚步了慢了那么一下。他眉头蹙起,脸色阴鸷,用下颌指了下邵瑶的方向,冷硬了声音问哥舒翰:“那个年轻将士有些眼熟,是谁?”
哥舒翰与安禄山都侧头看去,安禄山圆眼一瞪,就要开腔,哥舒翰马上笑道:“那是戴甲,我手下的将士,这小厮从小就在我的手下混。”
“小厮?你是说他是男子?”戴林甫狠厉地眯起眼睛,危险地看着邵瑶,气势逼人。
邵瑶注意到了他们对自己的打量,只是低头喝茶,佯装不知,神色淡然。竹笛公子与丁纪元父子也向别处张望,尽量不让戴林甫他们注意到自己。
“是,他是少年男子,是不是很清俊?左相,咱们快进去吧,不然一会儿皇上到了就不好了。”哥舒翰打着哈哈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拉着二人快步进了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