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毅飞怔了一会儿,与她隔着书案坐到了对面,他摇了摇头,低沉地说:“不好,朝中风云变幻,前几个月,戴林甫已经将皇甫惟明、韦坚兄弟等害死,前左相戴适之由于忧惧,服药自杀,其子迎父丧至东京,又被戴林甫杖死于河南府。搞得朝中人心惶惶,凡于他们有过来往的,都畏惧受其牵连。我与太子也几次差点被构陷,算我们运气好,至今无事,但不表示明日、后日就会平安。”
邵瑶脸皱到了一处,不能置信地摇着头,愤慨不已:“可恶的戴林甫,连左相都不能保全性命,何况其他人。”
戴毅飞深沉地叹息,“唉,还不止这些,就在正月间,今上本欲广求天下贤能之士,于是命天下通一艺以上者皆至京师。戴林甫恐怕这些野士在对策中揭露他的奸恶,就想方设法不让他们与皇上见面。于是皇上命人对这些人试练,选出超众者,一级级复试,再取最嘉者奏上。你猜怎么着?最后竟无人及第!其中包括杜甫!”
邵瑶眉睫颤了颤:“杜甫?杜甫都未能入选?太荒谬了!一定又是戴林甫搞的鬼吧?”
戴毅飞气愤地一拍书案:“那还用说!他居然上表祝贺野无遗贤!叹,朝中烂透了,反正我看不指望,没人能与戴林甫抗衡,贤臣不死即走,留下的,都是畏惧而自保的庸碌之辈。”
邵瑶扬眉道:“安禄山不也很受玄宗重视?戴林甫又不嫉恨他?”
“他是蕃将,又没文化,不可能被提拔为相,所以戴林甫对他很放心,不但不嫉恨,反而跟他结交,两人关系很亲密。还有荒唐的事呢,皇上对安禄山之宠幸之深可以从这件事看出来。”
“皇上曾在勤政楼高宴,百官皆列坐楼下,而单独为安禄山于御座东间设金鸡障,置榻使他坐其前,更命卷帘以示荣宠。这还不算,皇上还命杨铦、杨錡及贵妃三姊都跟安禄山结为兄弟。这还不算什么,安禄山竟可以随便出入寝宫,甚至得到皇上允许,拜比他小十几岁的贵妃为母亲!这么荒诞的事都做得出来,宫庭内外实在闹得不像话。”
“据传,皇上与贵妃坐在一起,安禄山先拜贵妃,再拜皇上,皇上当然问他原因,他说:胡人先母而后父。皇上的心思全都放在这些胡闹上了,你说他还有心情管理朝政吗?大唐迟早要被这两个奸臣给毁了。”
邵瑶不解地:“既然咱们什么也做不了,在朝中还随时有生命危险,你为什么就不能听我的,离开朝庭呢?”
戴毅飞无奈地说:“我也想离开,可是太子的处境现在很危险啊,戴林甫想除掉太子的意图越来越明显,如果我都走了,还能有几人能帮太子呢?”
邵瑶无话可说,头扭到了一边。戴毅飞细细地打量着她,才离开几个月,怎么给他的感觉就像是过了几个世纪呢?她还是那么清丽,但又有什么地方与过去不同了,眉宇间似乎成熟了很多,又似乎经历了很多,气质发生了改变。
他忍不住内心长久的疑问:“邵瑶,你还没有告诉我,当初为什么突然离我而去?你连给我一个交待都没有,知道我有多着急吗?不知你的生死,到处都是对你的通缉令,我想保护你,可连你在哪儿都不知道,我急得都差点崩溃了。你再也不可以这样对待我了,不公平!”
邵瑶抬眼看着对面俊美持重的男子,他对她的关怀是发自内心的,她极感动,又为自己不能对等付出而觉得愧对于他。
“戴毅飞,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样的,实在是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有时间没有机会通知你。总之现在能平安无事地坐在你面前已经很好了。”她把当日的情况及以后自己的遭遇都跟他讲了一遍,只是自己跟竹笛公子的事不好说,略了过去。
随着她的诉说,戴毅飞的脸上不断变幻着神色,震惊、焦虑、惧怕、担忧,各种情绪纷至沓来。末了,他深深地凝视着她,“你受了很多苦!我以为,我这边已经是风云变幻了,你那里却更加危险莫测,她玄,真庆幸你还能活着回来。你……哎,在你受惊受累的时候,我都没能守在你身边。”他的声音透着心疼。
邵瑶含笑如风:“都过去了,不必再去忧虑过去的事。”
戴毅飞目光飘忽,浓眉习惯性蹙起:“西侧形势危急,国家正缺兵马良将,朝庭却在杀害难得的将才,这是天要亡大唐啊!”
邵瑶知道他说的是皇甫惟明,能怎么样呢?他们都只能干着急,使不上力。
静默了一会儿,戴毅飞突然说道:“你在石国的经历说得过于简单,竹笛公子竟然就是先王的皇子,而且现在夺回了王位。这么重要的事大唐一无所知,可能皇上也无心了解这些事。我想知道的是,你跟他的关系怎么样了?虽说你是为了躲避通缉跟他跑去西域,他那么喜欢你,难道……没有对你提出什么要求吗?”
这事比较难,邵瑶想着自己与竹笛公子的复杂关系,想着他利用自己,心中就是一阵耻辱,这种耻辱使她不愿把自己跟竹笛公子的关系说给别人听。
她垂下眸光,浓密的睫毛掩住了眸底的辛酸跟委屈。深吸一口气,她头也不抬地说:“他提了,但他是石国正王,我还要回大唐,所以梦幻一场。”她摇了摇头,吸了下鼻子:“我想,以后可能不会再相见了。”她捏着饰带的手不自然地攥紧。
戴毅飞心中一阵暗喜,心都猛跳了起来。看着她落寞的表情,不难得知她对竹笛公子的情意。她伤心,他的心跟着揪疼,却又庆幸,暗道自己有了机会,心底的复杂无以言表,这种复杂的情绪弄得他头昏脑胀。
她跟竹笛公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看样子她应该对他还有留恋,那么障碍也许就是距离,竹笛公子看中了王位,不可能再来大唐,而邵瑶不愿在石国久待,大概这就是他们的问题所在。如果真是这样,她与竹笛公子之间就真的是无解了。
戴毅飞痴痴地凝望着她,窗外明媚的春阳透过窗格打在她脸上,美得令戴毅飞心神荡漾。
他想要再次表明自己的心迹,却又怕吓跑了她,也许得慢慢来,得时日一长,竹笛公子在她心目中的影子渐渐淡去,或许那时再说就容易一些。他的心在七上八下。如今时间在自己这一方,不可操之过急。
他阖了阖眸,沉吟了一下才说:“邵瑶,既然回来了,不如就在我府上先住着,就跟过去一样。太子也惦记着你。”
邵瑶垂着头扣着自己的指甲,咬了咬下唇,轻轻地说:“不了,我此次来,是担心你的处境,想看看你。既然你没事,我就回黄山去了,张嘉利的妹妹还在黄山,我得想法送给他,了却一件心事。”
戴毅飞眸光立刻暗淡几分,轻轻道:“刚来就走?”
邵瑶扬起亮晶晶的眸:“戴毅飞,我也是戴林甫的眼中钉,我住在你这里,你跟太子就更多了一层危险,戴林甫正愁找不到你们的把柄呢。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是不是还好,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先去黄山把张嘉利的事解决了,以后你也可以来黄山,避开朝庭中的混乱,有些事要发生,你也是独木难支,不如随它去了。”
戴毅飞眸底溢出一丝柔情,他看得出,不管怎么说,邵瑶还是关心自己的,否则自己好不好关她什么事?她在心中至少把他当朋友看待,这让戴毅飞好受了一些。
他低眸,目光落在邵瑶置于桌案上的白皙的手上,自己的手心紧了紧,很想去握住它,硬是被自己压了下来。他闭目,想了又想,留她在京师的确是不安全,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太子,他不能失去理智。哎,只能放她走。
再睁眼时,压下心中的不舍,他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平缓地说:“好吧,你先去黄山也好,安全一些。”
末后,戴毅飞留邵瑶在他这里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出发。
邵瑶依然住在她以前住过的房间。入夜,窗外繁星闪烁,屋后廊上两个红灯笼依然亮着,依然能看花园中,围绕着人工湖周边,有黄的红的花开。晚风习习,清香拂面。
邵瑶一身粉色睡袍立于窗前,轻轻挑开窗帘向外凝望。几许复杂的情绪,随着花香飘散到空气中。
黑暗中,一个白色颀长的人影飘然而至园心湖中弧形白石桥上,立于栏杆旁,背手昂头望向星空,不知在想些什么,久久,久久不动。邵瑶视线落于他的略显孤寂的背影上,感染了几分他的惆怅。
倏地,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转过了身来,视线向这扇窗飘了过来,目光交汇时,一抹颤动掠过眸底。
邵瑶想回身拉上窗帘,才转了个身,又觉得意图太过明显,手顿在半空中。
戴毅飞沿着花间碎石小径走了过来,低醇悦耳的声音传来:“邵瑶,还没睡?”
此时他已立于窗外。
邵瑶回转身来,笑得清雅动人:“你不是也没睡?”
戴毅飞低头一笑:“太多心事,睡不着,这样已经习惯了。”
邵瑶仿佛洞悉万物的眸有丝怜惜闪过,被他捕捉了个正着。
“你每天都失眠?”她轻轻地问。
戴毅飞极轻地点了点头,目光若有似无地对上她的清眸,苦笑了下:“太多阴谋算计,如果不细细思量、认真琢磨,避开每一个可能的陷阱,也许我跟太子就活不到今天了。”
邵瑶极为震动,她的眸子深不见底,“你的日子太艰难了。”她深深地同情着他们。“所以你刚才还在思考着身边有什么可能的陷阱,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