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神珠的效用仅仅维持了几日,很快,林岁安的腿又开始疼了,但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依旧每天拄着拐杖出去溜达,尽管只是房间到风牙殿的距离。昆仑山顶的风似乎转凉了许多,吹到身上竟有些寒意,林岁安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她在此生活八百年,未曾一日感到风声萧瑟,人生寂寥的悲戚。而现在,她仿佛成了一个迟暮的老人,静静地等待着最后一缕寒风带走这具日渐干枯的躯体。
林岁安终是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爹爹,我去府君大人那里一趟,莫要担心。”她偷偷给父亲留下这一封信,便独自一人悄悄走了。
泰山府仍是头一次来的那个样子,森森的鬼气不断从四面八方涌出,林岁安冻得瑟瑟发抖。她哆嗦着,摸出袖子里的青叶子,欲给尹阙传信。不料,从某个角落里忽然刮来一阵劲风,林岁安手一抖,青叶子就不知道被卷到哪里去了。她着急去追,结果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哎呀,你是?”林岁安捂着额头,瞧了瞧来人,鹰眼薄唇,目光囧囧,她猛地缩了缩脖子,嗫嚅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撞到你的。”
“因果司司长傅从真。”来人说话很冷,声音也低沉,林岁安不明所以,动也不敢动。
“奉大人之名,请林姑娘过去。”傅从真等了一会儿,见人没有反应,才缓缓吐出下半句,林岁安“啊”了一声,心想,这人怎么看着这么奇怪啊,不会是什么妖怪变出来的吧?
“林姑娘放心,我不是坏人。”那人居高临下地睨着林岁安,这让小姑娘哆嗦了许久,想想,横竖是在泰山府,应该不会出大事,便乖乖地点了个头。
傅从真手一挥,身后便突然蹿出几个矮矮小小的白面鬼来,林岁安吓了一跳。那些小鬼只抵到她腰那边,抬着个椅子,椅背两顶角各点了一支红蜡烛,看着十分渗人。
“请。”傅从真客气地做了个手势,林岁安咽了咽口水,慢吞吞地坐了上去。她穿得衣服袖子宽大,一不小心扫到了其中一个小鬼的头,对方从下面钻出来,冲她咧咧嘴,白面红齿,林岁安一下就哭了。
“啊啊啊,我自己走,我不坐轿子!”她捂住嘴巴,尽量不让自己哭得太大声,傅从真似乎很为难:“这是府君大人的意思,他说林姑娘腿脚不好,让我来接你,不要太累着。”
“我不要坐这个轿子!我腿好着呢!”林岁安此时也顾不得形象了,拄着拐杖就往下跳,傅从真赶忙拉住她:“小心。”
“我要尹阙来接我!他都知道我来了,怎么还不出来?”林岁安知道自己说这话太任性了,可是这小鬼实在是太吓人了,傅从真显然不能理解她的反应,板着脸道:“府君大人日理万机,还请林姑娘体谅,不要惹出麻烦来。”
林岁安哭丧着脸,呜呜呀呀地说道:“好吧,我都知道了。”
“既然林姑娘不愿意坐轿子,那只能跟着傅某一同走回去了。”
“好。”
两人总算是达成了共识,傅从真便撒了手,和人并排走着,林岁安走多慢,他就走多慢。高大的阴影投下来,说不出的压迫感。
林岁安琢磨着,这人是因果司的司长,上次那个笑嘻嘻的好像也是因果司的?她的心思转了好几圈,还是没法将两个人联系起来。这要是一起共事,会不会动不动就吵起来啊?不对不对,林岁安摇摇头,这不关她的事儿,还是不要胡乱猜测吧。
“到了,林姑娘认识路吗?”霍从真站在府邸门口,颇为严肃地询问着林岁安。
“认·····认识的。”她点点头,这人说话的腔调真是,苛刻到胆寒啊。
“嗯,那您进去吧,我先回去了。”
“哦哦,您慢走。”
林岁安低着头,用余光撇着他,阴影一扫,便是毫无踪迹了。
“呼——”她终是长舒一口气,拍拍胸脯,继续去寻尹阙。她的竹竿落地,声音很脆很清,周围又极其安静,每走一步,林岁安有种会惊动某人的错觉。
“他应该在忙吧。”她念着,说不出滋味。
尹阙正在批改新呈上来的案卷,他确实很忙,因为除了忙,他也无事可做。时光荒芜漫长,他除此之外,也无甚好办法消磨。只是,他并未料到林岁安的腿疼会恶化,只当是这姑娘无聊,想来自己这边。因此,林岁安出现的时候,他也只是让傅从真去接,免得刚好一些的腿又痛起来。
“你来啦?”尹阙平淡地询问了一句,头也未抬。
林岁安愣怔了一会儿,心绪不明,她低声道:“尹阙,我腿疼,比上次还要疼。”
伏案工作的男人笔一顿,抬起眼眸来,丝毫不掩诧异之色:“怎么会?”
“嗯。”林岁安轻轻叹息,握着竹竿的指节微微泛白,尹阙起身,搀着她坐下,道:“我给你看看。”
“哦。”林岁安的耳朵发红,尹阙小心地脱下她的鞋子,红色的线条已然转成了褐色,布满整个足背,像极了盘根交错的树根。
尹阙蹙眉:“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
“感觉我快要凋零了,就像冬天的树木一样。”林岁安下意识地做出了这个比喻,尹阙叹息:“我知道了,你这段时间住我这边吧,我让如意给你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啊?”林岁安整个人都怔住了,尹阙又道:“你父亲那边我去说说,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摘些新鲜的大椿树叶,你泡泡脚,会好一点的。”
“可是——”林岁安心头痒痒的,说不出来的感觉,尹阙轻笑:“放心吧,我这里很安全,你可能要到农历二月初八才能好起来了。”
“我不懂。”
“那是人间开春的日子。”尹阙没有过多地解释,林岁安一头雾水,然而她没有机会再明白了。尹阙的动作很快,如意端着一盆热水过来的时候,林岁安还在沉思。
新鲜的大椿叶透着一股清香,从脚底一直暖到心窝,圆脸的姑娘进进出出的,往水盆里不知道添了些什么东西。
“府君大人就去昆仑了,林姑娘以后就住我隔壁,有什么事儿叫我就成。”如意看着很高兴,杏眼弯弯,十分热情,林岁安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了一跳,她问:“你们这都是怎么了?”
“没怎么呀,我老早就想有人陪我了,姐姐她忙,我都没人一起玩。”如意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林姑娘来了正好,你别看泰山府幽冷,其实还是有好玩的地方的!”
“哦哦。”林岁安懵懵地点了点头,在如意锲而不舍地劝说中,竟也不觉得太过于尴尬了。
晚些时候,林斐之跟着尹阙来了一趟泰山府,和女儿说了好一会儿话,无非是让她乖一些,莫要惹事。林岁安一边唯唯诺诺地附和着,一边偷瞄着尹阙,她想,这人到底和父亲说了些什么呢?自己以后就要住在这儿,一直到二月初八么?
“爹爹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要是,要是——”林斐之迟疑了一下,终究是没有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林岁安好像也没有太在意,浓烈的倦意袭来,她实在是撑不住。
再后来,林斐之便独自一人离去了,林岁安看着父亲的背影,心中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想来,便算了。
“林姑娘随我来。”如意扶着她,笑笑,“不远的,我们去看看房间。”
“嗯,好。”林岁安望了望尹阙,似有些茫然,对方也瞧着她,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她腿还没好,先在我这边坐坐吧,如意,你先下去打点一下。”
“好。”如意仍是满脸明艳的笑意,行了个礼便下去了。林岁安又默默地坐了下来,尹阙重新坐回案前,他道:“我很快就忙完了,你再等我片刻。”
“啊,我不着急的。”林岁安总算反应过来,今天的尹阙似乎比往常着急了些,从前做事总是一丝不苟,慢条斯理的,现在倒有些急切来,因为自己么?她想想,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林岁安趴在桌上,盯着尹阙办事,字体真是好看的,和他人一样好看。她的目光慢慢上移,手也好看,怎么都好看。林岁安打了个呵欠,闭上了眼睛,她似乎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也罢,忘就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