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早晨。
六辆马车,排成整齐的队伍,八十余名骑士,胯下都是大同军中最好的战马,所有人的马鞍边上,都挂着最精良的诸葛连弩,所有人都没有配备长弓,只因为今后一段时间内,他们用不着这东西了。
不仅如此,他们中的很多人,将会永远也不会用到这东西了。
黑龙寨十六杀手,现在还剩下十个人,他们的六个同伴,已经死于北胡脱脱部下的乱箭之下;
大同牢城营新的四大龙头,都是老孔的好友,老孔和姜彪策划干掉原来的四大龙头已久,早就选好了新的而且更听话的接班人。
四位新龙头送给侯龙波的见面礼,便是每人精选出了十五个武功最好,智力最高的囚徒,他们将作为侯龙波新的部下,为他出生入死。
柳如烟的家人,柳东,南,西,北,也在队伍当中,他们的骑术和武功,一看便知,绝不在这些人之下。
柳承范大人宅心仁厚,攻打黑龙寨之时,除了到悬崖底下捡拾上面扔下来的黄金的那些家人,他的一百多精锐手下都未动用,虽有一个儿子身受重伤,却也没有大碍。
这四位老兄,都是柳家心腹家丁,却被派来跟随小姐出嫁,侯龙波深知,一定是别有目的,反正已经见惯了柳家阴谋的侯龙波,已经见怪不怪了。
侯龙波来时三辆马车,回去却要六辆,只因老孔要乘坐一辆,他一向很喜欢舒服,一路上他要睡足觉,喝足酒,也许,也会想足了阴谋诡计吧;
新任大同总兵姜彪,准备了满满一车的礼品,要送给他的叔父姜青阳和朝廷的各位重要文武官员。
徐谦除外,没人敢给他送礼。
在离别的前一天,姜彪的正式任命下达了,他官衔前面的“代”字终于被无数条人命的鲜血洗掉了,但他却并不怎么高兴。
只因为他亲爱的皇帝和周达周老兄并没有放过他,这几天徐谦老大人感冒回府休息,周达暂时主持内阁事务。
他们便抓住这个档口,在嘉奖姜彪的圣旨里加进了一段“姜彪年富力强,更应倍加努力为国建功,不宜越格加恩,增其骄纵;且其资历尚浅,不宜拔擢过快,易惹非议,着仍按原品级晋升。”
他们居然升了姜彪的官儿,却不涨姜彪同学的衔,能这么缺德,也真难为了他们。
简言之,姜彪同学虽然升了正式总兵,却仍然是朝廷从三品武官,是堂堂北方防线十七个总兵官中品级最低的一个。而众所周知,总兵的官衔标配就是正三品,十七个总兵当中,倒有六个是挂了从二品衔的,如此一来,将来召开某些军事会议的时候,兵精粮足的大同重镇总兵,反而要坐到座位的最后排了。
这一招很损,却并不是要羞辱姜彪,或者说,主要目的不是羞辱他,而是为了下一步换掉姜彪做好铺垫。
到了皇帝扫荡了一山阁,干掉了皇太后之后,只消一个小小的理由即可将姜彪废掉:朝廷认为大同防线极为重要,为加强防御,现派从二品龙虎将军某某实授大同总兵,原任总兵姜彪即日调防江南某处云云。
按照惯例,朝廷从无派从二品将军替换正三品总兵的,替换从三品将官的,却比比皆是。
这一套官场把戏,多少年来人们已经玩得太熟练了。
所以姜彪心里,现在十分想把他的皇帝和周达大人活吞下去。
对于一同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侯龙波,姜彪自然不会吝啬,居然也按姜青阳同样标准,给侯龙波也准备了一车礼品。
也许是因为,姜彪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生意,让他赚了太多的钱,不拿出点来,自己也觉得心慌。
也许是因为,姜彪与他的合作才刚刚开始,今后用到他的地方太多了,所以绝不能慢待与他。
还有一个让两人共同高兴的新闻,大同镇的监军御史周大人,前天晚上暴毙身亡,据说现场极其猥琐污秽,以至于负责验尸勘查的大同知府及其手下,是一个个捂着鼻子嘴巴从现场走出来的。
他们还把周大人的一个小书僮抓回了官府,单独囚禁,那小书僮两眼呆滞,走路一瘸一拐,却不哭不闹,大概是已经吓傻了。
随后,大同知府和大同总兵的联名奏折被用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师,恳切希望将这位监军御史周大人的尸体送往京师,还请求兵部,刑部,都察院三堂会审,共同验尸,以判明准确的暴毙原因。
这主意是老孔出的,对于周达这样的老狐狸,就要跟他对着来,你越是叫嚷着要送回尸体,周达就越是不会让送回尸体。
只因这周御史,并不是为国操劳成疾,鞠躬尽瘁;而是死于不可言状之事,也许,这也可以叫做“操劳成疾”吧!
尤其是周达大人,他与这周御史的爱好异曲同工,如果将周御史的死因
公之于众,那便等于公开扇自己的耳光,成了整个帝国的笑柄。
侯龙波忽然拉着姜彪的手,到了一边背风处,悄声道:“师兄,还有一事我们必须预先准备。怕是过了年没多久,三大帮会围攻一山阁的战事就要打响,京师政局也晦暗不明,形势诡谲,不得不防。”
姜彪道:“不错,我会特别留意京师消息的。”
侯龙波道:“这还不够,请你精心挑选出武艺精湛,忠心耿耿的五百个部下,秘密严加训练,尤其是火器和弩箭的使用,我可能随时会用到。”
姜彪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双龙会那帮王八蛋,我早看不顺眼了。人马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让顺风耳负责,你什么时候要用,只要派人来通知,我便让他们出发,听你调遣。”
侯龙波握紧了姜彪的手,笑道:“那就,日后再见了!师兄保重!”
道别之后,车队潇洒而去。
胡风劲吹,这又将是一个漫漫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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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进行到这里,如果有一位看官能够凌空飞翔,居高临下俯瞰此时的京师四周,他就会惊讶的发现,居然同时有三股人马不约而同,都在向京师赶来。
第一股人马,大约七八十人,自大同重镇赶来,日夜兼程,不顾疲劳,奇的是沿路关隘一路放行,毫不查验。
守关军官往往对这队过客还要低头哈腰,更有甚者,将手下养得膘肥体壮的骏马与这旅队的疲累马匹交换,巴结之态,只剩没有叫这男女主人爹妈二字了,而这男主人也十分豪爽,所过之处,无不出手赏赐,三千五千的银子,随手便给;
第二股人马,约有二百余人,步行而来,却是昼伏夜出,最奇怪的是,他们居然每天白天,都隐蔽在人烟稀少的野地树林当中,也不管天气寒冷,蒙头睡觉;到了晚上,却一律小路蹿行,脚程极快,便是朝廷里传旨报信的小太监,也没有他们的速度快;
第三股人马,居然真的只是一人一马,马的主人是一个身着灰衣的中年男人,长须冉冉,颇为英俊,却只是慢慢赶路,像是精心计算过一般。
他每日半头午才出客栈,午饭照吃不误,到了傍晚一定休息,而且也真奇怪,他总能赶到某个大些的市镇投宿,从来不在野外过夜,夜路,更是说什么也不走的。
如此奇特的三队人马,目的地却是一样的,京师。
只不过,第二队人马的目的地有些特别,准确点说,他们的目的地是,京师与直隶交界之处,京师地面,他们是半步也不会跨过去的。
只因他们的首领曾经对一个老人许下承诺,一诺千金,是他们这个组织在江湖上赖以生存的基础。
尽管现在这个疯狂的年头,想要保持这样的风格的确很难,有时候,还要付出生命作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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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无月,星光灿烂。
连续行军三个时辰的队伍,忽然停下来了。人人口鼻中都冒着热气,却个个精神抖擞,显然现在突然间停下来休息,他们感觉意犹未尽。
李卓然看着手下人马,忽然笑道:“董卓,我要你去见那个人,把我的话转达给他。”
“是。”董卓笑道,说走便走。
他的去向,别人也不会问的,这是规矩。
董卓离了队伍,拐进小路,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他脚程很快,足足走了二十里地,才进入了一个小村子,找到了一家村落中最偏僻的人家,董卓上前,轻轻拍打门上锈迹斑斑的铜环。
此时已经是深夜,如此敲门,岂不扰民?再说,人家此时都已熟睡,这时候敲门,不吓人吗?
出乎意料,并没有那么复杂,门很快便开了,一个中年农民探出了头,看了看董卓,笑道:“你来了?快请进。”
看来,一山阁的人今夜来访,他是知道的。
村里的狗叫了几声,很快便又重新陷于沉寂。
农舍并不很大,却很整洁,董卓落座,忽然笑道:“老彭,阁主让我告诉你,你们立刻搬走。”
如果不是董卓开口,谁能想到,眼前这个老实巴交的中年农夫,竟然就是昔日双龙会沧州分舵的分舵主彭商毅!!
他已经被宋婆婆削骨易容,现在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这是什么样的鬼斧神工,这是什么样的巧夺天工?!
彭商毅苦笑道:“董特使,此地甚好,民风淳朴,我很是喜欢,为什么突然就要搬走呢?”
“事到如今,我也不跟你遮遮掩掩了,”董卓笑道:“三家帮会马上就要攻打一山阁,而一山阁当中,知道你在此地者,怕有好几十人,万一有人落入对头之手,严刑拷打之下,供出你来,岂不害了你全家吗?所以,阁主让你马上就走。”
他说话之间,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口袋,打开以后,昏暗的屋子忽然有了光芒,竟是满满一口袋的小金叶子!
“老彭,请原谅一山阁没多少钱,这袋金叶子,怕值个三万两银子,加上你们手里的银子,已经够你们选个地方好好生活了。”董卓笑道。
彭商毅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道:“李阁主对我老彭,真是,真是……”
一滴泪从他的眼中流了出来!
彭商毅从被俘的那一刻便认为自己死定了,后来齐白羽劝降,李卓然的保证,他其实都不相信,他久历江湖,人面兽心的“英雄”,他见得多了。
他之所以痛快招供,其实只求能死得舒服些,不被那宋婆婆用极其可怕的“牵机”毒药折磨罢了。
没想到,那李卓然不悔前言,竟真的让宋婆婆为他全家削骨易容,又安排他们隐居至此小山村中,双龙会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在离他们如此近的地方,他们的叛徒彭商毅就安安稳稳的在此生活着。
李卓然的大侠之名,果然不是假的。
现在大战在即,李卓然居然还在担心着他们一家的安危,此情此景,便是个石头人,也会感动吧。
“好啦,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董卓笑道:“好啦,我马上就走,你们收拾东西,尽快离开。”
“走?我们要到哪里?”彭商毅茫然道。
“天下这么大,哪里不行?”董卓笑道:“不过千万记得,跟任何人都不要说起你要去哪里,包括我们。为了你的老婆孩子,好好活下去吧。”
“等等!”屋外忽然有一个人说道。
“原来是小彭,大半夜不睡觉,在想姑娘吗?!”董卓笑道:“你个狗小子,快给老子进来!”
于是彭商毅的儿子,彭成虎便走进屋来,这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身形消瘦,但董卓一看,便知道这小子的功夫,比上次相见,已经大有进步。
“董叔叔,你们对我们这样讲义气,现在你们马上就要面临危险,我们怎么能不讲义气,一走了之?!”彭成虎面色无比严肃,已经像个大人了。
这也好理解,谁遭遇他的这些经历,只怕也会很早成熟的。
“狗小子,你懂什么!”董卓笑道:“不用你帮忙,一山阁便要完了吗?!”
“可是……”彭成虎又要说什么,董卓已经出手,一本书一样的东西突然射向了彭成虎!!
彭成虎动作很快,轻轻翻身,突出一爪,已经闪电般接住了东西!!
“这是我的武功总结,可惜我这个人不喜读书,写得乱七八糟。”董卓笑道:“你就凑合着练吧!只要一山阁这回胜利了,而且我老董还活着,你随时都能回来找我。”
“董特使,这……”彭商毅激动的喊儿子:“快跪下拜师父!”
董卓却连忙制止:“别!我老董最讨厌这一套虚文,再说你们彭家现在只有他一个男丁,自己家的刀法还要传承呢!等你爹早生几个儿子,你们彭家刀法有了传人,你再来拜我吧!走啦!”
说完,他便离了这农家小院,彭氏父子都沉默无声,忽然,一个中年女人从后屋出来,面有泪容,黯然道:“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搅进江湖仇杀呢?!”
彭成虎道:“父亲,我们明天便赶往一山阁助战!!”
“啪!”他的脸上已经挨了彭商毅一个耳光!
“李阁主的命令,能不听吗?!你让他如何号令部下?!”彭商毅道:“我们不要给他添乱,他让我们走,我们便走----等你练成高超武功,再来报答他吧!”
一家三口,都痴痴的流着泪,心中祈祷,李卓然能渡过这个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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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下午。
一队人马,慢慢的接近了京师,遥望那一片青色的城墙,高耸的城楼,以及城楼上空那飞翔的鸽子群,一个男人下了马车,抬头笑道:“我,终于回来了!”
他回头,就看到一个美丽的面庞正在看着自己,于是他抱歉的一笑,道:“不好意思,一时兴起,有些忘形了!你不知道回来有多难得,上次出京之后,有好几次,我都以为回不来了呢。”
“你不应该抱怨,反而应该感谢这次出京,否则,又怎么会有我们这段姻缘呢?”如烟笑道:“我也离开京师三年了,现在,也该到了回返京师的时候了!”
听她说这话,侯龙波心中一震,如烟此言,岂不等于承认,他们柳家的计划已经开始了吗?!
那么,如烟是否也和自己一样,忘形之下,失口说出?还是有意在向自己暗示这一点呢?
侯龙波没有答案,他只恨这江湖,这朝廷,是他们,把一个冰清玉洁快快乐乐的女孩子,变得不得不整日谋划计算,参与到一桩接一桩的谋杀当中去-----周御史的“暴死”,仅仅只是个开头。
侯龙波看着如烟,深情的说道:“如烟,我向你保证,无论京师,还是天下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都会送你去,而且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我不稀罕京师,我更不稀罕天下,”如烟也在深情的望着他,微笑道:“我只在乎你,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我们到了哪里,哪里便是我们的家!”
两人两相凝视,深情款款,已经忘了身后的车队和一队骑士,老孔和宋知白尴尬对视,无能为力。
对于男女之事,老孔是“流连花丛时时舞,曾经沧海难为水”;宋知白却是“襄王有梦寻神女,神女无缘见襄王”,对于眼前这对新婚燕尔,锦瑟和鸣的夫妇,恐怕也只能羡慕罢了。
此时正是众人闲情逸致,防备最为松懈之时,况且已经来到京师城下,还需要防备什么?!
突然,他们眼前人影一闪,一个白色身影脸蒙黑布,不知从哪里窜出来,闪电一般,一柄长剑,毒蛇一般直刺侯龙波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