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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火灾

2017-11-13发布 10086字

五天过后,船队休整完毕,载上充足的粮草和淡水,许健林再一次北上辽东购粮,海东县域几十万灾民正跷首期盼着救命粮。在许家的带动下,盖州、金州一地的粮商跟风南下,产自辽东的粮食便源源不断地运到海东县域,成功地压低了粮价过快上涨的势头,断了那些黑心粮贩子的发财梦。在县衙的调度下,灾民们有了粮食吃,人心稳定下来。入夏以来,老天也睁开了眼,下了几场大雨,佟县令分派人手下乡催耕,及时补种夏粮,那黄不拉及的大地终于有了一丝绿色。

“这生意简直没法做下去了,我家的粮店十几天没有开称了,人都到许家去了。”

五月初十这天,大清早,奎安粮店的佚丛坡就进城来到了海兴粮店方进斗的家里,倒出了满肚子的苦水。

“谁说不是的,我靠许家这么近,听说许家的船队又去辽东运粮了,这还没有完了呢,我手上还有几千斤高价粮,恐怕要霉在囤子里了。”方进斗搓着两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许家陆这老东西明摆着要把我们往死里整啊!我们什么地方得罪他了呀?”佚丛坡恨地牙根痒痒。

“谁说不是呢?哪还有这样做生意的?”

“许家本来就是打鱼的出身,哪知道做粮食生意的道道,他们这样瞎折腾,我就不信他能挣到银子,净让这些穷鬼们讨了便宜。”佚丛坡捻着半寸长的胡须说道。

“对啊,前几天在路上碰到东胜粮店的老板费时运,他也是这样说的。”方进斗想起那天在五坊街,看到费时运一幅愁眉哭脸的样子。

“有可能是许家陆这只老狐狸与官府勾结,明里压粮价,暗里从官府得了接济。”佚丛坡说道。

“这也不好说,许家陆应该不是这样的人。”方进斗和许家陆交往不少,知道他的为人,断不可能为了一时之势,与官府勾结,做出坑害同行的事来。

“时日艰难,人心叵测,你没听说西部山区那帮饿急了眼的穷鬼们,连人肉都敢吃呢!”佚丛坡的一对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子里撑破眼皮自个儿跳出来。

“那敢情也太骇人了。”

两人又低声交谈了一些机密的事情,佚丛坡便起身告辞,出了海兴粮店的门,沿海兴大道往东走,没成想翠芳楼那儿有一群人正在围观着什么,他便上前一探究竟。

只见翠芳楼前,朝向大街的一面墙上张贴了一纸通红的告示,上面用墨笔写下了一篇安民告示,显然是县衙所为,后街的穷酸秀才刘癞子,正在摇头晃脑的念着反对粮食涨价,打击黑市交易的官话……佚丛坡一句也听不下去,只好低了头向东走,在海兴河桥头刚要拾级而上,有一个小叫花子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拦住了他。

“老爷,行行好,给点钱花吧,我都快饿死了。”

“小东西滚一边去,告示上说了,让你到许家粮店去领粮食嘛,你为什么不去?”佚丛坡没好气地嚷了一句。

“老爷,我家人口多,已经去领过好几回了,可是不济事啊。”小叫花子不依不饶,一直跟定了他上了桥。

“管我屁事,正规粮店你们又不去买,饿死了活该!”

佚丛坡把袖子一甩,挣脱开小叫花子的纠缠,下了桥,一头扎进了曲河巷子里,到大烟馆快活去了。

“老烟鬼,叫你两腿一蹬见阎王去!”小叫花子赌气咒骂了一回,又蹓跶到别处去了。

东门外,从马家铁匠铺子里,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马老六又在带着徒弟们忙活开了。

马老六师徒几乎忙了一个通宵,眼里结满了血丝,等到最后一声铁锤敲打在铁砧子上,马老六嗨地一声断喝,熟悉的人都知道,这是铁器打造成功,可以收手停工了。

“好铁口,”马老六仔细端祥着手里的一把短柄的黑家伙,口里发出一阵赞叹,顺手把那家伙往水盆里一搁,“滋啦”一声腾起一阵白雾。

“师傅咱起早贪黑地弄这些劳什子干么?”徒弟大周刚把大铁锤放下,抹了把汗水,说道。

“唉,到一边歇着吧,不管你事,好好干活有饭吃,不要到处乱说。”马师傅头也不抬,不待水雾散尽,便把这件粹好火的家什小心地收藏到屋里的布袋子里,都已经忙活了一个集空子了,他没顾得上跟徒弟说几句话。徒弟大周心里纳闷,便问出了以上的话,不过问也是白问,师傅是不会告诉他一个字的。还是老马识途呀,行有行规,道有道规,做生意可不能乱来,憨厚的大周怎么能知道这些道理呢。

自打第一船粮食运来,许家陆就没有得闲,佟县令好几次托人捎信请他去县衙喝茶,他也没有抽出功夫来。在许家粮店门外,天天都排了长长的购粮的队伍,人们急火火地前来,眼巴巴瞅着那柜上的粮食,就怕轮到自己时会卖断了货。

院外墙上贴了县衙的告示,算是给了灾民们一颗定心丸,粮食是不会涨价的,许家陆也信守承诺,这热热闹闹的生意就一直做了下去。从青阁山回来,儿子没有顾得上好好在家玩玩,跟他大伯一起,安排修检船只,备足出海的物品,这些事都是他做惯了的,许家陆也不多加过问。儿子小小年纪已成长为一名驾船出海的好手,是石梁镇上有名的船老大,无论下海捕鱼,还是到外地跑货,样样事情叫老子省心,有了儿子挑大梁,许家陆便退下来照顾粮店里的生意。

午饭后,许家陆在榻上闭了会眼,被一泡尿憋醒,便出了屋到茅房里尿尿,出来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院子北墙根的柳树底下晃动。当晌午头的,不在屋里歇着,跑这大日头底下干什么?许家陆心里纳闷,往前走了几步,才看清是狗蛋,正躬着背蜷在那儿不知道做什么。

“狗蛋,你在做什么?”许家陆往前走了几步,高声问道。

“老爷,我没做什么呢。”狗蛋像是被吓到了,一边抬手抹着眼睛,一边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向雇工们的起居室快步走去。

回到屋里,睡意全无,便沏了一壶新茶喝起水来,正好卜管家走来与他商量一些家事,便坐下来跟他喝着茶说说话。

“刚才,狗蛋这孩子大日头底下在北墙根柳树下不知道做些什么,被我撞见,才抹着眼睛走了,难道是哭了不成?”

“有可能,这孩子来了十多天了,也没见说过几句心里话,八成是想家想的。”卜管家回道。

“毕竟刚到了一个新地方,就算再好也不如自己的家好。”

“伙计们待他都不错的,没有当下人看,他们在一起还算合得来,没听说受欺服什么的。”

“也难为了这个孩子,有机会多带他到家里走走,让他跟翠枝她们熟悉一下,孩子们在一起会好一些。”

“也派他回家去办过几次事,挺机灵的,无论是仆人还是雇工们都喜欢他。”

“穷人的孩子心机重,一定要多加爱护。”

“是的,老爷,我也常跟水生说,要他多担待些。”卜尚仪说道:“健林他姥爷今年要办寿,还要两个多月的时间,老爷有什么吩咐要尽早安排。”

“你不说我还忘了呢,一定要办得隆重些。”许家陆想起老婆也曾跟他提过这事,可还是给忘在脑后了,幸亏管家提醒。

傍晚回到家里,与老婆在堂屋里闲坐,想着心事。许金氏自从云阁寺上香回来后,满脸都是幸福的光晕,两个人拉呱了好长时间。她说在菩萨前抽的一掛可真是灵验,说是健林的婚姻就在今年动。他不太信这一套,只图老婆高兴就好,健林都二十三岁的大小伙子了,动了婚姻还算个事呀?婚姻不动才是怪事呢?

许金氏说道:“老头子,你不用不信,反正就是灵验,我们要当心着点,可别让健林耍野了,你还是赶快给找个和适的人家,催成这门亲事。”

“提亲的倒不少,可是合适的却没有几家。”

“你看、你看,又不是给你娶亲,你那么挑剔有什么用?”

“咱健林走南闯北见的世面大多了,眼眉头也就高了,你看咱县城的这些土财主家,掰着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土的掉渣,健林看上那才怪呢?”

“有你这样的爹,儿子还不给你惯坏了?”许金氏朝他撅嘴抗议。

“没事,不用急,好来就来了,我们先给瞅侯着点。”

“老爷,前街春和戏楼又排了一本新戏,今晌午送来了请柬,让您去看戏呢。”水生捧着一个大红的请柬走了进来。

许家陆把请柬拿在手里,打开看了看,随口道:“不错,《薜仁贵征西》是一曲武戏,好看,咱去瞧瞧,别冷了人家的场。”

“好嘞,老爷。”水生喜滋滋地出去了。刚到门口差点与一个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许家大老爷许家誉。

“走路也不好好看着点。”许家誉低喝了一声。

“大老爷,对不起,我是走得急了,没顾得上。”水生赶忙低首哈腰,把许家誉让进了屋里。

“大哥来了。”许家陆欠起身子给哥让座,许金氏站起来招呼小丫头秋玲来上茶水。

许家誉坐下来,与兄弟拉起了家常。

“大哥今白天到哪里去了?”许家陆问道。

“我在家里也闲不住,便到奎安的许家田庄转了转。”

“庄稼长势怎么样啊,我有多半年没去瞅瞅了。”许家陆说道。

“也就是这场雨过后,地里才有了一些绿模样,要是天再不下雨,还是白搭。”许家誉比家陆大两岁,已经五十五岁了,脸膛与二弟家陆相似,只是皱纹多了些,父母去世得早,他这个当大哥的,没少为许家出力流汗,二弟和三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许家三兄弟相敬相爱,从来没有为家产的事争执,和和睦睦的,让邻家羡慕,也着实把许家过成了当地最有名气的富绅之家,真是应了和气生财的老话。

“庄户人家靠土地讨生活,三年大旱,又闹蝗虫,真是让人没法活了。”许家陆长叹了一口气。

“奎安还是离城里最近的郊区,土地肥沃,要是在西北的乡村,庄户人家的生活还要更惨哩。”许家誉也重重地叹着气,“能蹦能跳的都逃荒要饭去了,村子里都是那老弱病残的,行动不了的,哪还有体力去种地。”

“云阁寺里的方丈做了求雨大法事,这场雨就是师傅求来的,说不定从此就会雨水多起来了,老天爷也要开眼了,总不至于不给人活路吧。”许金氏在一边插话。

“也可以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把粮食运来,救了咱海东县多少人的性命?”许家誉自豪地说道。

“也不全是咱一家的力量,是石梁镇的老少爷们齐心协力才办成了这个事。”许家陆头脑比较冷静。

“健林他们这会儿到哪里了?”这一次光许家就有五六个青年前去运粮。

“出门五天了,应该到达盖州了,装船也得个三天二日的,顺风顺水的话,七八天就会回来的。”

“这些天靠码头的运粮船也不老少了,这次回来,说什么也不能让健林他们再去那么远的地方去经风险了。”许金氏心疼地说道。

“可不是嘛,再也不让孩子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大哥也随声符合着,儿媳妇也跟他提了意见,不忍心让健龙跑那么远的路,老是耽心着他的安危呢。

“中,再挺过去一个整四月,地里也会有些长进了,这粮荒也该到头了。”

“许家费了这么大的劲也没有挣到多少银子,还搭进去不少盘缠,真是不划算。”大哥说道。

“帐不能这么算。”家陆正说着话,厨房里来催开晚饭。“大哥,你也在这儿一块吃晚饭吧。”

“不用了,我早吃过了,正准备到前街听戏去,顺便过来看看,你们吃饭吧,我这就去了,省的那帮老伙计们找。”许家誉站起身来,便向外走。

“大哥,慢走。”许家陆示意让卜管家去送送大哥。

等饭全上了桌,却不见翠枝的影子。

“秋玲,翠枝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来吃饭?”许金氏嚷嚷道。

“太太,小姐说了,今晚不吃饭了,她不饿。”秋玲回答。

“是她亲口说的?”

“对,是小姐让我告诉你们的。”

“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饭也不来一块吃,还找什么理由,去把她给我叫来。” 许家陆有些生气。

“是。”秋玲赶紧溜出去,小跑着来到翠枝的西厢房。小姐已经闩了门,她只好拍着木格子门叫道:“小姐,老爷叫你去吃饭呢。”

“不是说了不去了吗?你耳忘了还是怎么的?”翠枝在里面回答道。

“老爷生气了,你快去吧。”秋玲在外面大声说道。

“我又没闯什么祸,他干么生气?”

“不知道呀,反正你快去吧。”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其实翠枝说的不错,她并没有犯什么错,就是肚子不饿,不想吃饭,这些天她老是觉得身子沉,连大门也没有迈出半步,也许是那事来得量太大了些,身体吃不消,总是犯困,想早早上床躺着,但父命难违呀,好歹磨蹭了一会,也来了。

“说不吃就不吃,也不说明原因,还当是你病了。”娘埋怨道。

只见爹阴着脸,一句话也没说,看来秋玲说的不错,爹真是生气了,翠枝大气不敢出一口,乖乖地吃起饭来。吃过饭后,许家陆便推辞说渔行那边还有事情,便叫上卜管家还有水生一同出去了。

“明明是去看戏,还说渔行有事,真是假积极。”许金氏滴咕一句,别过头看到女儿正朝爹远去的背影看,说道:“以后,你不许到外面疯窜,都是大闺女了,多在绣房里做做女红才是正道。”

“不敢管我爹,就拿我撒气。”说完把筷子一撂,站起身来,气倔倔地回西厢房去了。

“你个丫头片子,还不兴人家说歪话来!”许金氏摇着头,“真是女大不由娘。”

晚饭后,许金氏一个人坐在桌前出了一会儿神,口里喃喃着:“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便到炕上去睡下了。

许家陆他们三个人出了门,直奔春和戏楼而来。那春和楼的地基本来就建得高,再加上特别突兀的高高跷起的两个檐角,比别的房子高出了一头,红瓦顶,白石灰刷墙,在这起起落落的低矮的民居面前,如鹤立鸡群一般。在戏楼大门口高挂着两盏通红的纸糊灯笼,廊檐下站着俩小跑腿的,点头哈腰地迎送着客人,看到许家陆走近,便热情上前打招呼:“许二老爷早,快请里面高坐,好戏就要开场哩。”

许家陆点点头,默不作声地提起马褂的下摆,轻步走上五六级石阶,早有一个站在门旁的仆役为他推开一扇红漆木门。他便闪身进了门。

“水生,你去陪老爷看戏,我还要到渔行里处理一些事情。”

“管家,咱们一块去不更好吗?”水生皱了眉头,说道。

“小孩子家的懂啥,武戏我不爱看,你快进去吧,去晚了,找不到老爷了。”卜尚仪说完便抬脚走人了。

这春和戏楼的内部有五六间房子宽,西首靠墙搭了一个高约三尺的戏台子,上面铺了猩红的地毯,台下靠近戏台的是三个并排的锃明瓦亮的红漆大圆桌,圆桌后面是五排红漆长椅,只有镇上有头有脸的财主老爷们才能坐在前面的圆桌,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后面的排椅就由了小镇上的人们及老爷的仆人们自由地坐了。

许家陆进来的时候,戏台上还插着通红的蜡烛,满屋子红通通的。

“许老爷好!”坐在正中间那张大圆桌后面的蔡老板起身向他打招呼。

“蔡老板早。”许家陆便向蔡少霖这边走来。

“不早,刚来一小会儿,戏开场还有一会儿呢。”蔡少霖说道。

石梁镇虽说是个大镇子有三五千户人家,但经常往来的也就有那么百把十户的,所以,基本上都是相熟的人,彼此在这个戏园子相会,都会主动地打个招呼,在他右手边的是庄连桐,东胜的宋百福则在另一张桌子上坐了,也嗡声嗡气地与他打了招呼,大哥许家誉在北面的桌子坐着,正与一班人小声说着话。

许家陆刚坐下,便有一位年龄尚小的新来的丫环前来给他沏茶,他抬头向台子上望去,猩红的幕布低垂,从里面传出来咿咿呀呀的哼唱,铜锣鼓也在叮叮咚咚地和拍子,戏子们正在紧张的合练呢。

不久,铜锣开道,好戏开场,一班穿褐色衣服的武生上场,有扯大旗的,有打旋子的,有跑龙套的,锣鼓呛呛嘭嘭地敲打出欢快有力的节奏。西凉国边塞元帅樊洪府上,他的女儿樊梨花不爱红妆爱武装,在一个巧合的机会结识了大唐贞观朝大将薜仁贵之子薜丁山,一个郎才,一个女貌,暗结好意。谁知边关战争又起,薜仁贵挂帅征讨西凉,前锋正是薜丁山。而西凉国的前锋正是替父征战的樊梨花,两人沙场相见,恩爱情仇,忠君爱国之情交织在一起……台上的演员唱腔圆润,扮相俊美,特别是扮演樊梨花的艺女子凌梅,眉目传情,令人动容。那薜丁山身材高大魁梧,颇有阳刚之气,台下的人们被剧情深深地吸引着,都伸长了脖颈,惟恐一句唱腔从耳朵边遗漏,一个动作被眼睛忽视。但不知怎么的,许家陆的心里总有一份不可言状的滋味,说也说不明,道也道不出,他举头环顾四周,水生正与其他府上的小伙计们凑在一堆儿,一边看戏,一边摩拳擦掌的,满脸通红,早被这出戏牵了魂去了。许家陆只好耐住性子,往台上看去,慢慢地,也入了那戏里面。

不知不觉已近五更天,正是五月二十八日,下弦月似一弯银色的镰刀,悄悄的从黝黑的云朵里露出了半个脸儿,半个时辰还不到,便又一头扎进墨色的云朵的海里不露头了。

许家渔行,早已掩了大门,长工们都倒在大铺炕上睡死沉了,彼此打着震天响的呼噜,那满屋子的汗臭味几乎呛死人。卜管家在门房里点一盏半明不暗的蝇头残烛,正爬在桌子上打盹。在许家当差几十年,他早已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老爷不回屋睡觉,他是不会上床睡觉的,今晚他虽然没有跟老爷一起去戏园子看戏,因为他要到渔行里来把这些天的帐仔细地察看核对,下一批粮食又要入仓了,他必须抢在头里把上一批的帐目结清楚,交给老爷一个明白帐。因此,他一来到渔行,便把伙计们全打发去睡了,狗蛋在他跟前玩耍了一阵,也去睡了。

从三更天开始,他就脑袋犯困,眼皮子不听使唤,虽努力强撑了一回,终究还是爬在桌上睡着了。

“着火了——快救火呀——”暗夜里一声凄厉的呼喊在卜尚仪的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是做梦吗?”他想睁开眼,眼皮却像千斤巨石一样沉重。

“快救火呀——”又是一声干嚎。

“啊呀!”卜尚仪一个激灵从桌子上爬起来,“谁在喊?哪儿着火了?”

突然一个人影子箭一样的冲进来,“管家!管家!快看,着火了——”是狗蛋在直着嗓子喊叫的声音。

“狗蛋,哪里着火了,你别看错了吧。”原来不是做梦,卜尚仪忽地站起身,这才看清一丝不挂的狗蛋,正在摇晃着他的肩膀。不知是冻的还是给吓的,狗蛋的牙关格格地打着哆嗦。

“管家,你看,在那儿!”狗蛋一把拉起卜尚仪的衣袖往外面扯。卜尚仪被动地跟着他三步两步出了门头房,鼻子里传来柴草烧糊了的味道。

“我的老天爷!”卜尚仪大叫一声不好,原来是西边沿街的一排杂物房的房顶着火了,那屋顶是麦秸苫成的,在这样的旱天里,只要一个火星子就能引起一场大火。

从那屋顶窜起来半尺高的火苗子,在小西北风的鼓吹下,正急急地冒出一股股黑的白的浓烟。

“狗蛋,快,快去屋里把长工们叫起来救火——”卜尚仪把大腿一拍浑身没了丁点力气,只干瞪着两眼,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幸亏喊出了这一声。

“是!”狗蛋转身朝大炕铺房跑去,一边跑,还一边没命地大喊:“起火了,师傅们快起来救火呀——”

熟睡中的人们被惊醒了,纷纷从屋里跑出来,一看是渔行的西偏房着火了。二话不说,摸起水瓢从水缸里舀水,盆子,木桶全用了,跑的,喊的,人们忙乱成一团,左右邻居也被惊醒了,纷纷加入了救火的混战之中。

“快啊,别让大火引着了粮仓呀——”卜管家急得跳脚地喊。

“卜管家!怎么回事呀,这是?!”突然黑夜里一个人用力抓住了卜尚仪的胳膊。

“我不知道呀,我老糊涂了,这是有人故意陷害许家呀——快呀,好人呀,快帮忙救火呀!”问话的正是许健林的好伙计童大力。

原来,童大力与一帮伙计因喝酒回家晚了,被这边嘈杂的人声吸引过来,才发现是许家渔行起了火,正好碰见卜尚仪在这里哭嚎。

“伙计们,快把人们叫起来救火呀——许家粮店烧了,我们还不都得饿死呀,快救火呀——”童大力振臂高喊。

在西北风的助力下,那房顶的火势越来越大,竟然窜起了几尺高的火头,那着火的木梁发出了“噼噼叭叭”的爆裂声,不大的工夫,西边的六间厢房已经被大火吞没了三四间。赶来救火的人们挑水的挑水,搬梯子的搬梯子,有的还爬到了房顶上,往火堆里泼水。

“快,爬到门头房顶上去把苫草全揭了,别让火势蔓到门头房上来。”童大力指挥着人们救火。三四个许家的长工应声“噌噌”地窜上了门头房顶,用两手往下面扒拉着门头房的麦秸。

“卜管家,你快到一边去吧,免的在这里碍事绊脚的。”童大力喊道。

“不要管我,快救火呀,我这半死不活的,还不如给烧死算了。”卜管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嚎着。

“三子,快把老管家架到一边去,别让他在这里惊吓着。”童大力向身边的一个伙计喊道。

“我不能走呀,我生是许家的一条看门狗,门都没有看好,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许老爷,我这把老骨头呀不顶事了呀!”

“管家,许老爷在哪儿,怎么没有见到他?”童大力方才想起来,大声地问道。

“许老爷还在春和戏院子。”

“快去戏院子,把许老爷叫回来,家一日无主哪行!”

“是!”一条人影从许家渔行冲出来,直奔春和戏院而去。

在童大力的调度下,上房的上房,揭瓦的揭瓦,挑水的挑水,街坊邻居都起来了,自觉地参与到救火的队伍里去,家家的水缸见了底,水井那边有几个健壮的男人在不停歇地摇着水轱辘打水。老人和孩子则远远地站在巷子口观望着,人们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能让粮仓着火,那可是石梁人家的饭碗啊!

“我的老天爷呀!这是哪门子的罪啊!”闻讯赶来的许家陆被眼前的火势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水生就近赶紧过来搀扶他。

“你个狗奴才,还不去救火,管我做什么?”水生只好把许老爷搀到巷子口,让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转身投入到火场中去。

“里面的人快出来,房梁要掉下来了——”童大力扯破了喉咙喊道。

那西厢房着火的时间最长,又经了水淋,房梁招架不住,终于“呼隆”一声垮塌了下去,紧接着腾起一股烟尘,近处的人两眼一黑,啥也看不清楚。

“完了、完了……许家完了,这是人造孽天惩罚呀——”许家陆喃喃自语,被这场大火吓懵了。

“快往上面浇水呀——”童大力呼喊着,人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垮塌下来的几架尚在着火的房梁泼水,有的甚至把尿罐也挑了来,连尿都泼出去了,谁还顾得了,救火要紧啊。

经过大家伙的一番努力,大火终于被控制住了,最先着火的三间西厢房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火势刚蔓上门头房顶,也被及时地浇灭了,离门头房十来步远的粮仓安然无恙。

天终于大亮了,余火也扑灭了,渔行里一片狼藉,满地都是过火的麦草,烧到一半的梁架子,那五间房顶全部垮塌下来,四面墙被烟火薰得乌黑一片。西厢房本来就是杂物房,里面盛满了船上用品,铁家什居多,虽然没有过火,却被水淋了个透,院子里东倒西歪地扔了一地的水桶、尿罐、勾担之类的东西,地上这里一洼泥水,那儿一堆杂物,哪还见昔日干净利落的景象。

许家陆披了一件夹袄,手里拄着一根竹棍子,这儿走走,那儿瞧瞧,满脸风霜,眼里只剩焦虑,看着长工们在清理过火后的西厢房,不知说啥是好。

“这儿还有个人!”西厢房正在抬东西的长工们喊道。

“什么?”许家陆一下子清醒过来。

“梁架子底下还压着一个人!”

“快…快把人救出来!”许家陆嘴唇有些哆嗦着吩咐道。

本来已经散开的人们一下聚拢了过来,把那架断梁用力挪开,终于把一个人从梁架子下面拖出来,竟然是人事不醒的水生!

“快!看看他还有口气没?!”

有人用布把水生的脸擦干净了,拿手指往他的鼻孔处试试,哪还有半点气息,浑身多处烧伤,好几处都露出了皮肉,辫子被烧得焦糊,脸变形成了紫黑的葫芦,不是相熟的人还认不出来呢。

“没救了,人已经死了。”

“房梁塌的时候我还在高喊下面的人快出来,谁成想他还在里面,当时就没有看到。”童大力不无懊悔地说道。

“是我害了他呀!”许家陆一声叹息,老泪纵横,哽住了。

“许老爷不必过于悲伤,人去了不能复活,您还得注意身体呀。”

“是我害了他呀!”许家陆一声比一声悲摧,竹棍在地下狠狠地戳了几下,痛哭失声。

人们都跟着许家陆动容,小狗蛋也给吓呆了,藏在大人们的身后,不敢朝水生身上看。

“老爷啊,都怨我,我没有看好门呀,我这条老狗有罪呀!”卜尚仪跌跌撞撞地跪到了许家陆跟前,搀着他的胳膊一起落泪。

“卜管家,不要多说了,这是天遣啊,许家有罪过呀,老天来责罚我了!”

狗蛋被老爷的话吓哭了。

“许家的人,我们一齐给老天下跪吧,我们对不起老爷呀,我们诚心地给老天谢罪!”

许家陆和卜管家俩个人先跪了下去,许家的长工们包括狗蛋都跪下了,他们面朝西方,一齐跪地磕头,以头触地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膜拜在苍天的脚下,以此来表达许家的人对老天的愧意和敬畏。

许家誉也来了,他一边磕头,一边在想,本来好好的,怎么会起火呢?一定要追查个水落石出。

九叩头罢,童大力赶紧过来把许家陆搀扶起来,安慰道:“许老爷,事已至此,不必过度悲伤,以免伤了身体,更加得不偿失。”

“唉,贤侄,今晚多亏你在,许家蒙此大难,多劳贤侄出手相助,老夫感激不尽,待以后老夫再登门拜谢!”

“哪里,许老爷言重了,晚辈这是应该的,又是正好碰上,我跟健林是好哥们,他不在家,我就应该尽这份力。”

许家陆浑身颤抖了一下,“贤侄劳累了一夜,已经累坏了,快先行回家休息一下,剩下的家事由老夫自行处理吧。”

“好吧,许老爷多多保重,不可过度悲伤,事已至此,再多悲切空对身体无益,一定要以大局为重,以免伯母耽心。”

“贤侄言之有理,老夫深表感激。”

送走了童大力,看着满目疮痍的许家渔行,真是悲从心来,但正如大力所言,再多悲伤也无益,只有积极行动起来,重振家业,树许家威风,才能对得起列祖列宗。

“卜管家,上门板!”许家陆把手一挥,说道。

“上门板——”

许家陆和大哥一起来到堂屋坐定,未曾喝茶,卜管家在外面指挥着长工们打扫庭院,屋里一个闲人也没有。

“二弟,这么大的火灾,必定事出有因,待以后慢慢排查,一定查个水落石出!现在水生死了,去者为大,什么事情都得为这件事让路,这是最为重要的事情,我们要先为他下葬,好歹水生也为许家干了四五年的活,咱们要好生厚待人家,也让下人们看清楚了。”

“是啊,今晚本来我是准备到渔行里来的,可是这水生送来了一张戏票,便到戏园子里去了,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是有干系的。”

“唉,人都已经去了,还追究个啥,再说也是你自己去的,没有谁捆了你去,主子还能受奴才摆布?”

“也是这么个理,水生平日倒也十分精灵,深得人喜爱,这一走,还真舍不得。”

“那不就是了,大人还能记下人的错吗?”

“大哥言之有理,水生在娄山乡下还有一位老娘,我即可派人报了信去,好好安葬了他,再给他老娘五十两银钱,算是补偿吧,养儿一回,不容易,以后每年中秋、过年两个节日都给他老娘送去慰问品,也应尽到许家的一份心意。”

“这样做就很好了,谁都说不出别的来。”许家誉深表同意,“家里的活就由我负责,你和卜管家去把水生的事打点好就行了,不要心疼银两,钱是身外之物。”

“好的,大哥,我记住了,你多担待些吧,晚上咱们再碰头商议吧。”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