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一个没什么瑕疵的故事呢。”齐天略微沉吟了一会儿,便说了一句有些不明所以的话,接道,“不管是道德,还是善恶,似乎都不足以裁定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即使按照常理人伦来说,你小子没做什么好事,确确实实抛弃了自己的血亲,但至少我个人不会对你表示谴责的。”他做出一脸颇为开明的表情,笑道,“毕竟,对于生命短暂的碳基生命来说,活着才是最最重要的嘛。”
“在全员进行种族晋升之前,恶魔族的人均寿命是三百年。和你们人类相比,可以说是相当长的,但即便如此,依旧有很多恶魔为了活下来不择手段。在和平年代,关于永生的研究都从来没有断过。更不要提战争年代,恶魔为了生存可以做出一切事情来,抛弃妻子,杀人全家,都不是个事儿。”他摇了摇头,轻佻地说道,“所以,你一个年仅十三岁,并且理论寿命只有五十年的人类干出这等事,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只有在大家吃得饱穿得暖的年代,才会有人有兴趣去谈道德嘛。”
……一声闷雷响起,整间屋子里陷入一种晦暗的色调里,无比沉闷。
“别在那里推脱责任了。”夜空没什么好气地冷哼一声,说道,“如果你们不出现的话,现在娑婆世界妥妥地就已经是一个可以谈论道德的时代了。哪像现在……父亲抛弃孩子,哥哥抛弃妹妹。你以为人类很喜欢将自己黑暗和低劣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现出来?将人类逼到这个原形毕露的份儿上的,不正是你们恶魔族嘛?”
齐天被这么一番抢白,也说不出什么诡辩的道理来。只得陪着笑,给夜空再满上一杯茶,低声下气地说道,“行行行,你说的对,喝茶喝茶。”
“少拿你的茶水来堵我的嘴!再说了,我腿脚不方便,喝了这么多茶,过会儿还得再去厕所,浪费时间!”话虽这么说,夜空也没有真的阻止齐天给自己倒茶的动作,只是将那杯倒满的茶杯推到桌子的一角去,接着说道,“话说,我的腿还不是让你给打断的?说来说去……”
“是是是,好好好。”齐天继续赔笑,其热切和肉麻程度,让摘星子不禁联想到了那些站街的老鸨。他有些困惑不解,原以为自己的师父和齐天互斗了三千年,应该是不共戴天才对,为什么现在好像一幅损友的样子?就连腿被打断这种这么凄惨的事情,夜空都可以用那种近乎吐槽的口气说出来,权当是在玩只有他们两人能够理解的梗。而齐天呢,看他那态度,简直就是老友串门的样子。夜空对他好歹还有那么两分敌意,但齐天却热情的过了头,别说什么敌意了,要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就是来会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的呢!不是都说仙魔势不两立吗,为什么现在真的见了面,却是这样一种诡异的局面呢?
他当然不知道……对于两个三千年里一起走过来的宿敌来说,彼此的身份已经不重要了。
三千年来的经历,丰厚的学识,以及果敢的性格,都让夜空有足够的资本成为这个世界唯一能够理解齐天的人类。在与枯木真人的战斗中,齐天曾经将自己的立场和目的说与对手听过,但很遗憾,并没有获得对方的理解。而夜空则不同,他的思想已经深邃到可以从内心里理解齐天的程度了。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题,很简单的算术题而已:杀五百万人,能拯救数以亿计的人,你怎么选?
我想,只要你不是那倒霉的五百万人,一定知道该怎么选。
而夜空呢,是一个种族利益主义者。从他这三千年拼了老命的抵抗就能看出来,为了种族利益,为了将恶魔族彻底驱赶出去,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背负了怎样的骂名!在得知了齐天的难处和目的之后,夜空也曾换位思考过,如果将自己放到齐天的位置,他会怎么做?只要对一个民族发动惨无人道的侵略,就有机会拯救无数个民族。除了发动战争和不发动战争,他没有别的选择,那么,他会怎么做?
答案,一目了然。
可既然他不是恶魔族,就只有选择作为一个仙人,与侵略者一直抗争下去!没有别的选择了,他们要赶尽杀绝,自己就只能不择手段地反击,反击!从心底认同对手,并不意味着要在战斗里放水。相反,用尽全力去应对,才是对齐天最好的尊重!相信,齐天对自己应该也是这种态度。
不过既然现在恶魔族和人类并不处在战争状态,这两个既是对手又是知心者的人,自然就会变成现在这种状态了。
接下来的故事里……也少不了他们的身影。
——
摘星子勉勉强强又走了几步,翻过这座巍峨的高山,却只看见眼眸之中依旧是连绵的群山。飞雪呼啸着扑到他的脸上,刺激着早已经冻僵的肌肉。他的牙床几乎要失去颤栗的功能,冷到了一种极致后,他反倒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烫了。脸颊、五官、胳膊、腿脚,都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他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跪倒在地上。膝盖撞在那层厚厚的积雪上,也说不出是痛还是冷,只感到一阵酸麻。神经在冷风的吹动之下,似乎已经停止了它们原本应有的功能,纷纷遁入空门。这个男孩儿僵着背挺了一会儿,又趴倒在地上,溅起一小片积压的雪花。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无法再支撑眼睑的重量,一点一点合上了。看着白皑皑的世界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摘星子的呼吸开始慢下来,一切都静止在一片漫天飘零的大雪之中。虽然这个孩子尚且还小,但他也明白,自己怕是要死了。
虽说他早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一路上,他已经看过了太多太多死亡,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也不是太意外。
胸口那块祈福得来的鹅卵石硌着有点儿不舒服,这点细微的触觉从已经麻木的神经中缓缓传递到摘星子的大脑里,刺激着他的最后一点清醒意识。到了这个地步,温度已经对他的身体造成了致命的影响,就连对那块石头的模糊感知,也是断断续续的,不甚清晰。
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慢慢闪过脑海:那两块饼已经被冻得像铁一样硬了,如果妹妹要吃的话,该怎么下嘴呢?
……意识沉浸入无边的黑暗,摘星子翻起了白眼,在最后的时刻,他似乎听到了车轮的声音。那应该是一对硕大的木轮,在积雪之上有力地前行着,推开挡路的雪层,发出一连串“滋呀”的声音。在他扭曲的视野之中,那个木轮在自己的眼前停了下来,轮椅上似乎还坐着一个什么人。在他只能看见一片黑色的剪影,除了两个木轮子之外什么都没有看到,更不要说听清楚夜空当时说了什么。
夜空说:“见面就是有缘……也是时候了,你来做我的弟子吧。”
他施展开空间法术,将自己和摘星子移动到了别的地方去。原地留下了一个人形的印记,但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之下,它只存在了相当短的时间,就被雪花重新填满了。
……
满月在雪地里横躺着,连成片的雪花铺天盖地,不过短短十五分钟,她的身体已经几乎要被埋进去了。虽说摘星子将厚一点的布料全都给了自己的妹妹,但在大自然的温度之下,这么点儿衣物根本不足以保证她在这场暴风雪中活下来。那些将自己裹成团的人都不能保证可以在毫无凭依的室外挺过一场暴风雪,她一个体制孱弱的小女孩,又怎么可能做到呢?
隐隐约约地,她明白是自己的哥哥抛弃了自己。但不知怎么的,这个女孩连憎恨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思维陷入了一种缓慢的状态之中,按照惯例,她的一生应该要在三分钟之内被回忆一遍。但不知怎么的,只有十三年的岁月一下子就过去了,唯一停留在脑海中的,就只有那个噩梦一样的晚上。自己的父母被溶解成肉泥的那个瞬间被反复回忆了几遍,然后,就是一片如同像素块一般的模糊黑暗。天上飘的雪是黑的,地上的积雪是黑的,那几棵迎风挺立的树也是黑的。什么都黑到极点,满月迎头撞上一片如有实质的黑暗,并将自己的身体一点点陷进去,好像陷进了无底的泥潭。
她的手指末端呈现出青紫色的淤血,很明显,已经冻伤了。可就连疼痛也是断断续续的,这个女孩已是半只脚踏进了地府,人世间的痛苦也好、幸福也好,都变得难以分辨。或许,痛苦到了极点,就是极乐般的享受了吧……她的最后一个念头缓慢地划过脑海:哥哥把两块饼都给了我……那他自己吃什么呢?
她的面部肌肉冻僵了,就连最后一个释然的微笑,也做不出来。
齐天出现在她面前,他看了看这个已经昏迷过去的濒死女孩,露出了一个想到好点子的笑容,“可以,那家伙找了弟子,我也必须得找一个,要不然多丢份儿啊!”他搓了搓手,将满月横着抱起来,也是一个瞬间移动,消失在原地。
只有风雪依旧在哀嚎着。
——
满月和摘星子沉默了一会儿,纷纷看向自己的师父,同时开口道,“好随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