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领工资:生产队组的队长等人,为了避免缴纳高昂的税款,同时也能达到混淆视听的目的,将工人的工资计算的很高,而当工资发下后,会要求工人将部分资金“上缴”。)
下午三点,是队组的班前会时间,每天的这个时段,各个队组在各自的会议室里,提前安排今天的工作内容。参会的工人们,抓紧最后的时间,享受地面的空气,也有的,会在会议室里,再多睡一会儿。
所有,当一群工人,蜂拥进入一楼之时,保安依旧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机,没有丝毫的异常值得注意。
而这群涌入的工人之中,有一人却没有走进会议室,而是走进了更高的楼层,劳资科的办公室。这人的头发乱蓬蓬的,衣服很大很宽松,像是一个流浪汉套了一件健美冠军的外套。
这名工人走进劳资科,其他人都开会去了,只有张华还在留守。他径直走到张华面前,而张华却在忙着写文件,郑总明早开会要用的。
张华眼睛没有一点偏离,手指也在不断的敲打,甚至有些烦躁的问:“怎么了?”
工人两手揣在裤子里,有些犹豫,有些激动,“领导,我问一下,这个月的工资怎么回事儿?”
张华这些日子以来,不知道接到多少“熟人”的电话,问来问去都是这么几个问题,什么“工资因为什么降了”、“是这个月降了还是一直降”、“只有我们科室降了还是都降了”等等之类,而这些问题,有些张华确实回答不上来,有些,知道,更不能说。
张华此刻就像一个疲惫的大夫在下班的时刻碰到急诊的患者,强打精神,但依旧没有看他:“公司有困难,大家要理解,过去就好了。”
工人得到了回答却变得不依不饶:“公司有困难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像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工资就是个零花,都不指着这个活。我这一家老小都靠着呢,你一下子降这么多,还让不让人活啦?”
这话说的张华心里当时就来了气,自己算个屁的领导,自己也是靠工资过日子的好不好?而且井下这些工人,哪个税后不拿个七八千,跑到自己这哭穷,自己比他穷多了!“有意见去和队长说,你们内部解决一下。”张华只想安安静静的写材料,省得又被郑总骂。
工人听到队长二字,竟然忍不住咆哮起来:“队长他管我了?他妈的老不要脸,自己本来工资就高,还安排的人给他代工资,老屌哪个月不拿三五万?我每个月还得上供一千,不给就扣钱,你说说!有没有天理了?我们赚得都是血汗钱啊!上个月我脚扭了,一个月没开工,赚不上钱,这个月伤没好就干。好不容易坚持到月底,你们又干这事,要不要脸!”
关于代领工资这样的事,在矿上从来不是什么新闻,又不单单是队组,张华一个堂堂的管理员,难道每个月,逢年过节,不得去郑总家意思意思?现在有了微信,更简单到一个红包就可以解决问题了。俗话说有付出才有回报,这工人在张华看来,其实就是个贪得无厌的混混,恨不得赶紧撵出去,不耐烦的说:“吵什么吵,有理不在声高,要喊出去喊!”
没想到工人再次被激怒,双手在裤兜里,似乎攥紧着什么:“你们这些当官的,太欺负人了吧!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不然我就去告你!”
张华心里只觉得可笑,可笑的原因有二。第一,自己确实拿不出任何一个说法来安抚这位工人,毕竟自己的工资也降了,而且,也没人给自己代工资;第二,矿上曾经有过推迟发工资的情况,有的工人把这事捅到了劳动局,局里下来人调查。结果很简单,这位工人很快就拿到了他所要求的工资,然后他就被解雇了。而矿上的一切,照旧。
张华本着心底深处的好意提醒对方,可惜自己说话的方式却一点也不温暖:“告?你告得起?老实点回去吧,说不定过一阵就好了。快走吧快走吧!”
可惜,张华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这位工人一眼,哪怕一眼。这位工人,就像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愤怒间,两只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两只手里都有一个玻璃瓶子,里面装满了淡黄色的液体。然后,高高举起右手的瓶子,狠狠的摔在地板上,瓶子摔得四分五裂,而里面的液体,更是溅的到处都是。
张华被这一声尖脆的声响彻底打扰,扭过头来,才发现这工人的眼里布满了血丝。而同时,一股浓烈的臭味冲进了鼻子,差点把他呛倒。而这味道,他也很熟悉,是火油!
(火油,学名煤油,易燃易挥发液体。)
张华不知道究竟被什么吓到了,他想到了很多火灾的画面,想到了很多人被烧成焦炭的画面,想到自己家里的老婆和出生不久的孩子,赶紧从座位上跳起来,汗水瞬间浸湿了后背:“兄弟,冷静点,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这名工人,左手还拿着一瓶,右手手里,已经不知何时,握着一个打火机,随时有点燃的冲动。他的双眼紧紧的瞪着张华,似乎张华才是一颗随时引爆的炸弹。
屋里的二人紧张的对峙着,却不知一个身影刚才走到了门口,而看到了一地的水渍,以及闻到那刺鼻的味道后,转身就跑了,并立刻给保卫科打了电话。这个人就是郑总,而他此时,心里预感到,自己一定摊上麻烦了!
屋里的张华根本没有听见屋外的脚步声,心里想的最多的,除了如何苦苦哀求,就是影视剧作品里那些谈判的台词。可惜,自己的腿脚已经不听使唤,开始发抖,两手分别压在桌子和椅背上,才免得自己出丑。“兄弟,你别激动,没多大的事,不就是钱嘛,都好商量。”
这工人,眼里的血丝,似乎更多了,激动的大喊:“这不只是钱,这是脸!这是气!麻痹,就因为我是外地人,队里那帮屌,都欺负我!咋了,外地人不是人啊!”说着,眼里似乎有泪珠在转。只可惜,唯一面对他的张华,此刻根本没有勇气看他的眼睛。
而对面屋子里,管理科的人,在第一个瓶子摔碎之后,本着看热闹的心情出来,却在看清楚形势之后,一个个落荒而逃险些发生踩踏事故。
张华不断的观察自己的鞋子和裤子,看有没有沾染到火油,幸好,没有!万一对方真的情绪激动,点燃了手里的瓶子,引起大火,自己又该如何逃命?唯一的门却在这人的身后。看身材,对方似乎比自己瘦小,但现在是玩命啊!身材大小真不解决问题啊!何况对方是下井工人,身体结结实实,自己养病躺了那么久,活脱就是头注水猪。
张华:“兄弟,你的情况我都清楚了,这都是队里的问题,都是小问题,都能解决!趁着现在还没酿成什么大祸,你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那工人再度咆哮:“我都跑了多少趟了!我到管理科反映问题,人家说这是工资纠纷,一脚就把我踢出来了。你们这,我都跑了三次了,都是不管,就和你刚才那个屌样一样!我还不知道,你们都是一伙的,就欺负我一人!”说着,竟不断去试着点打火机。
“嚓”的一声,炸出一个弱小的火花,可在张华眼里,就像一道催命符,立刻三魂不见了七魄,险些就要给对方跪下。
“嚓”又是一声,又是一个弱小的火花,火焰还未升起,张华感觉浑身一紧,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赶忙大喊:“兄弟!别!别!别!”
也许是张华的大喊博得了工人的一丝同情。又或是他自己其实也在犹豫,毕竟他左手的瓶子,还紧紧握在手里,连盖子都没有打开。
“砰”的一声,不知道何时埋伏在门外的王鹏飞,像一颗炮弹,狠狠的扑向工人的后背,王鹏飞的双手像两把钳子,紧紧锁住工人的双手,就这样,两人都摔在地上,摔在那一滩火油之中。
工人左手的瓶子还在手中,落地的一瞬也摔碎了,变成五片玻璃花,深深的扎穿了他的手掌,同时扎穿的,还有王鹏飞的手。两人的血,混在一起,流进了火油里。
而工人右手的打火机,很幸运,虽然也和地面猛烈的撞击了一下,但是只有一个裂缝,并没有想象中的火花。
很快门外再度扑进来四名保安,死死的按住工人,用绳子,像捆猪一样,把他绑了个结结实实,才放心的带了出去。
王鹏飞看了看自己流血的左手,“真他妈逼!”
张华一屁股瘫倒回椅子里。
郑总这时走了进来,对着受伤的王鹏飞厉声呵斥:“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有人大摇大摆拿着火油就闯进来了,这也看不住?幸好没事,万一出了事,你付得起这个责?停职!检查!”
郑总看看坐在椅子里的张华,头上的汗再也不受控制,顺着下巴,就滴到了地板上。也流进了那一滩带血的火油。
五分钟后,来了五位保洁员,对着地板不断的清洗。可惜,这味道,一个星期都没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