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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绝命刺杀(一)

2017-11-04发布 5056字

1939.10.16.

法租界,阿法芙路。

晚九点。

这是一片高等人的住宅区,在中日两国以倾国之力浴血搏杀的岁月里,这里却

好像是远离了纷乱尘世的一处世外桃源,不知有汉,何论魏晋。

这里的人们欢声笑语,夜夜笙歌,战争与否,谁赢谁输,人死了多少,他们根本就不会考虑,只因为,他们是高等人,蝼蚁一般的贱民的死活,与他们是没有丝毫关系的。

没错,如今这个乱世,无情的将人类分成了三六九等,有的人辗转呻吟,有的人金樽美酒;有的人妻离子散,有的人飞黄腾达,宁为太平狗,不做乱离人,这该是一种多么深刻而痛苦的感悟!

此时距八一三淞沪会战已经过去了两年,租界外的废墟依旧是废墟(日本人是绝对不会动用宝贵的资金来帮助中国老百姓重建住宅的),租界内的歌舞升平,却依然是歌舞升平。

这块地区,到处都是鳞次栉比紧紧排列的三层小洋楼,小部分是那些大老板,洋行买办,大企业经理,或者是下了台的政客,洗了手的大佬,交了枪的败将所居住;而大部分,却是有钱的房主精装细盖,然后拿出来出租赚大钱的。

中日战争一开,上海租界变成了各国最保险的投资之地,日本人的炮弹不敢越界,几十万中国人和他们的钞票却都随着中国军队的一败涂地而纷纷涌入租界,水涨船高,房租飞涨,租界里所有的房东都在赚钱,用上海人的话来讲,就是“效帐蛮好,不要太多哦”。

于是这块畸形的方寸之地,便产生了让所有经济学家瞠目结舌的畸形繁荣,他们这才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无论战争有多残酷,但上海,终究还是那个上海。

冒险家的乐园。

南京维新政府(梁弘志伪国民政府)特工总部,也就是大名鼎鼎的七十六号,新上任没多久的主任秘书侯东来,西装革履,踱着步子,缓缓走来。

他大约二十七八岁,中等身材,嘴里叼着三五牌香烟,一边喷云吐雾,一边左顾右盼,时不时向路过的结伴而行的中国或者西洋美女抛过一个优雅的微笑,他手里拿着一个古奇的新款公文包,这一个公文包的价格,便已经超过了他两个月的薪水。

这并不奇怪,因为七十六号的风云人物们,有几个是靠薪水过日子的?他们肯放下身段,顶着汉奸的帽子,忍受国人的唾骂,屠杀自己的同胞,甘愿冒随时丧生的危险,不是为钱,难道是为了好玩吗?

不知不觉,侯东来已经走到了一幢奢华的房子面前,轻轻推开了这座公寓楼的门,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公寓管理员的小房间里正传来惊人的呼噜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的房间里放着一口大锅,里面正煮着什么东西呢。

法租界继承了法国人的乐观和优雅,还有粗枝大叶,和意大利人一样,他们的确不是为了这残酷的世界大战而生的;他们在欧洲,依仗着耗费巨资的马其诺防线,坐视德国灭亡波兰,他们在亚洲,坐视日本军队在中国耀武扬威,他们好像天生就不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高傲的高卢雄鸡,大概认为波兰和中国这样的低等国家,不配得到他们的援助吧。

夜不闭户是法租界的规矩,实际上,住在这样高级公寓里的住客们应酬极多,风流韵事更是家常便饭,晚上公寓楼锁门,是他们不可想象也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

他们并不担心治安,因为他们有值得骄傲的租界巡捕,还有开着装甲车架着机关枪耀武扬威招摇过市的法国驻军。

公寓大厅里顶棚上像一个巨大马峰窝一样丑陋的水晶吊灯,不远万里从法国运来的铁艺栏杆,纯大理石材的楼梯,每层楼梯拐角处放置的咖啡桌和两把红木椅子,精心摆放和修剪的盆栽……这一切摆设,都在证明这幢房子的高贵,也同时在说明一件事,在如今的上海,这样的房子,每个月没有二百元法币,是根本住不起的。

这座高档公寓楼,房间宽敞,每层只有一个住户;一楼的房间似乎还没有人租住,二楼三楼都有人住,因为二楼就是侯东来今夜要访问的对象,三楼……却已经主动跟他“打了招呼”。

因为此时侯东来的耳朵里已经传来了,来自三楼的一对男女激烈的吵架声。

于是他只有苦笑。

“你不是好人,你不是好人,你不是好人!!……”三楼的女主人在歇斯底里声嘶力竭的呼喊着。

侯东来忽然觉得,这个女人不去歌剧院里唱女高音,实在是屈才了。

“你这个无理取闹的黄脸婆!!”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嘶吼,这一句话就表明了他受过高等教育,连吵架都要加上一些修饰词,看来他已经忍无可忍了:“敢到老子公司里面去闹,你把老子的前程都毁掉了!!”

“是你自己勾引董事长的老婆,还怕我去闹吗?!”女人哭喊起来:“你不是好人,你不是好人,你不是好人……”

于是她像一台唱片卡住了的留声机一般,又开始无限循环重复播放起来……

侯东来微笑,继续上楼。

他的头刚刚出现在二楼楼梯的尽头,就发现两支枪黑洞洞的枪管顶在了自己的头上!!

这是来自德国毛瑟原厂的驳壳,枪身上的烤蓝还没有挂花呢,枪里面装的是十发子弹的弹夹,保险已经打开,射速是慢机点射,侯东来只扫了一眼,脑中便出现了很多的信息,这些信息,根本不用思考,自然而然的,就到了他的头脑当中。

这并不奇怪,专业严酷的特工训练,已经足以将一个正常人,训练成一个看什么都怀疑的变态。

比如七十六号情报处的资深特工,物证科长老黄,只要抽上一颗烟,便能立刻指出香烟的牌子,产地,生产时间,购买于百货公司,还是路边的烟摊。

枪管很快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张因为过度的谄媚而变得丑陋的脸:“侯秘书,您,您这是……”

这是七十六号情报处的两个特工,也是副处长叶桂明的亲信,大晚上的,依然要在房间外护卫他们的主人,就像两条忠实的狗。

他们休息的地方,只是楼道里的两把椅子,每人一个毛毯,他们的主人,本来也不希望他们在夜里睡觉。

侯东来却已经没有了脸上一贯的笑容,他拍了拍公文包,冷冷说道:“主任的命令,重要文件。开门。”

一个保镖脸上满是笑,慢慢说道:“可是这会儿,叶处长他们已经……”

“啪!!”未等他说完,侯东来一个耳光就已经狠狠打在了他的脸上!

“我已经说过了,主任的命令。”侯东来冷冷的看着两个保镖,道:“我不想重复第三遍。”

“对不起,对不起,侯秘书,是卑职多嘴了!”保镖脸上带着鲜红的五根手指印,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平时外表文质彬彬的读书人,笑容可掬平易近人的侯秘书,居然有这么大的手劲儿,居然有如此狠毒的目光。

于是他赶紧连连点头哈腰,赔罪道:“侯秘书,是卑职不懂规矩,我这就让里面给您开门!”

他将手敲在厚重的木门上,却很有节奏,先是两声,再是“四三三”,这哪里像是敲门,简直是在发电报了!!

侯东来含笑不语,三楼上忽然开始砸东西,一个暖水瓶,又是一个!

侯东来看着另一个保镖,笑道:“小刘,这三楼的住户是不是特别有钱呢,据我所知,这种公寓里配的可是法国的名牌暖水瓶,要五块钱一个呢。”

小刘年纪只有二十岁左右,还是个初出茅庐的生瓜蛋子,武汉大会战的时候,从国军里当了逃兵,流浪到上海,然后加入了七十六号混口饭吃。

但没人能够想象,这样一个外表单纯的生瓜蛋子,可以在审讯室里用钳子准确无比的将犯人的指甲一块一块的拔下来,然后若无其事的去小酒馆里喝酒,谈笑风生,回家后呼呼大睡。

小刘居然睁大了眼睛,吃惊道:“五块钱一个?!乖乖,我给副处长值一个夜班,才有五块钱呢!”

“他们这一下,便是你一夜的加班费!”侯东来笑道:“他们就这么吵架,你们也不管管?”

小刘道:“叶处长吩咐过,不准我们生事。只要他们两口子不开枪,不放火烧房子,就不准我们干涉。您不知道,那男的出过洋,在一家大洋行里面做经理,后台很硬的!”

“你打听得倒仔细!”侯东来笑了,目光扫过厚重木门上安装的猫眼,他犀利的目光一扫之下,便已经发现了猫眼里面有一个小影子一闪而过,房间里面的人显然是在观察着门口。

门开了,开门的却是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一看侯东来,便夸张的娇笑起来:“原来是侯秘书啊,快进来,快进来,站在外面,不怕蚊子咬吗?”

“谢谢小嫂子!”侯东来笑道:“你们这里干净,楼道里没有蚊子的!大哥睡觉了吗?”

他一边开着玩笑,一边看着面前的女人,女人只有二十三四岁模样,却实在是很有风韵,她身着一件丝绸睡衣,柳腰纤细,盈盈可握,脚下是一双拖鞋,一双白玉一般的小脚,十根纤细小巧的脚趾上面个个都涂着粉红色的趾甲油,胸前一对玉乳丰满凸起,关键是,两颗樱桃一样的东西顶在睡衣上,两团雪球的一部分都露在睡衣领口,看起来别提多么诱人了。

侯东来都有些脸红了,而这女人却根本不在乎,她早已经习惯了男人们火热的目光。

她懒懒洋洋向卧室笑道:“老叶,你快出来呀,侯秘书找你有事情的哦!”

吴侬软语,从这样的美人嘴中说出来,是个男人,恐怕都会感觉轻飘飘的。

侯东来也不例外。

于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便慢慢从卧室走了出来,他留着一字短胡须,看上去很是英俊潇洒的样子,侯东来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会对三楼夫妻如此的吵闹无动于衷了,他和那年轻女子,显然是在卧室里面做“更重要的事”。

他也身着睡衣,脚下却穿着皮鞋,侯东来发现,他的皮鞋里面,居然是一双赤脚,看得出来,听到敲门声,他是随时打算跳窗逃生的,这恐怕也是他挑选住在二楼的原因。

一楼容易被对手从街道上狙击,三楼太高不便于跃下逃生,又有受到来自楼顶潜入的杀手袭击的可能;只有二楼,才是在这样的三层公寓楼里正确的选择。

三楼又传来花瓶破碎的声音,原来那女人不再重复播放,而是改成了默不作声的砸东西,用一句诗人的话来说,她是要用一个破碎的世界,来弥补自己一颗破碎的心。

“大哥,我真佩服你们。”侯东来笑道:“你们也真是心宽,有这样的高邻,居然还能睡觉!”

听了他这话,那男子,七十六号情报处副处长叶桂明似乎有些尴尬,微笑道:“月仙,叫阿虎他们上去看看,把枪掏出来,让这一对狗男女闭嘴!”

“随便说两句算了,别再吵闹就算了。”侯东来笑道:“还是别掏枪的好,洋行经理,又是在帮的兄弟,不好发火呢。”

原来他比叶桂明的保镖,对三楼邻居的底细更为了解。

“哼,三天两头就知道吵架,烦死人了!”叶桂明冷笑道:“他要不是我们在帮的兄弟,我早打折他的腿了,尽管去,这种人,不来点硬的,他不会听话的,尽管说去,再不听话,都抓进七十六号!”

小月仙便是那个女人的名字,这样的名字,在上海只会是一种女人的名字,舞女。

不错,小月仙的确是金梦舞厅的当红舞女,一张舞票要三十块钱呢,如果是“透票”,居然要一百元,这个价格,已经足够吓退绝大多数舞客了。

所谓透票,便是舞女的身体,舞客可以随意抚摩玩弄,舞厅有专门的透票时间段,买了舞女透票的舞客,在这段的时间里,昏暗的灯光下,淫靡的音乐声当中,可以一边抱着舞女翩翩起舞,一边上下里外随意轻薄,如果意犹未尽,带出场过夜也是可以的。这里是上海,只要肯出票子,舞厅里没有办不成的“好事”。

一般的舞女,一张舞票不过五元,一张透票,也不过二十元罢了。

但整个金梦舞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没有人认为小月仙不值这个价,尽管,她刚到这歌舞厅做舞女,不过一个月而已。

据她自己说,原来她在武汉做舞女,武汉会战之后,昔日繁华的大武汉元气大伤,于是小月仙,便转战到了上海,十里洋场,人自风流,遍地都是捞金之所。

一次欢会之后,风流倜傥的叶副处长看中了她,然后秘密租下这处公寓,把她包养了起来;七十六号里面,除了几个贴身保镖,便只有侯东来等几个最好的朋友知道这处所在。

侯东来来过两次,却都是因为公事,七十六号有些行动,为了保密绝不在机关里面布置;私下他绝对不会前来做客,因为他说自己没这么无聊,不会来故意打扰叶处长的金屋藏娇。

在叶桂明的吩咐之后,小月仙打开了房门,走出去和两个保镖交代起来,侯东来坐下,打开了公文包:“大哥,丁先生和李先生,交代你安排一支队伍,去香港做掉这个人。”

他将皮包中的一叠资料交给了叶桂明:“一级任务,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阅读,看完之后还给我,我还要连夜送回总部机要室。”

“这么急啊。”叶桂明笑道,接过资料,认真的看了起来,眉头却是一皱:“怎么会是杜老板?!”

“上个月,他又偷运进上海两批军火,我们的人刚刚打听出来,第二批货物里面仅仅镜面匣子,便有三百支,居然还有他妈的一台组装子弹的机床,这下子有枪有弹,上海郊区的军统游击队,就差把他当祖师爷供起来了。”侯东来点燃一支烟,翘起了二郎腿,笑道:“他现在都成了军统上海区后勤部长了!”

“没那么简单。这种事情,杜先生干的多了,两位主任是第一次听说吗?这可不是干掉一个人那么简单啊。”叶桂明一边看着资料,一边说道:“咱们都是在帮的兄弟,他可是帮中的大佬,论起字号来是咱们的师爷辈;干了他,便是坏了规矩,以下犯上,欺师灭祖,可是江湖第一大忌!他的徒子徒孙,偏偏又那么多,一天一个来杀我们报仇,也得杀到五十年以后了。”

听了他的反对意见,侯东来却没说话,只是默默的继续抽烟。

见他不回答,叶桂明便停下看资料,抬头看了一眼侯东来,脸色已经变得很是难看,他慢慢说道:“我明白了,这一定是日本人的意思,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