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拨人装作熟识偶遇,在山脚溪流边扎了帐篷,随行的护卫在四处警戒,李弘益与杜论悉加谈判了起来。
杜论悉加三十多岁,除了稍微有些黑,完全是汉人模样,只是他的穿着反倒是吐蕃贵族的打扮。与李弘益见了礼,用的是吐蕃礼节,客套了几句,说着一口流畅的关中话。
李弘益笑着说:“吐蕃还有杜论一姓么?某倒是孤陋寡闻了,首领勿怪!”杜论悉加得意地说:“吐蕃中怎么会有此姓?是我自创的,学得是大夏国勃勃大王的故事!”
他说的是赫连勃勃,东晋末年胡夏国的建立者。此人父亲刘卫辰曾被前秦苻坚任命为匈奴的西单于,母亲出自鲜卑族,后来背叛羌人建立的后秦,以《史记》记载匈奴为夏后氏的后代,定国号为大夏。
刘勃勃以自己父系为匈奴、母系为鲜卑,将部族改称为铁弗,又将自己的姓改为赫连,意思是赫赫然与天相连接,他所属的铁弗部,也只有他这一家能够姓赫连,不准旁人使用。
看到李弘益有些不解,杜论悉加得意地说:“吾父汉姓为杜,吾母乃吐蕃大论、河渭节度使之幼女,是以某以杜论为本姓,以示不忘外祖也!”
李弘益顿时明白了,他说的吐蕃大论,乃是论恐热,本姓末,名农力。武宗会昌二年(公元842年),吐蕃末代赞普朗达玛因为灭佛,被藏传佛教的僧侣刺杀身亡。朗达玛之妻拥立自己的侄子云丹为赞普,朗达玛在外的儿子俄松也自立于山南地区。
论恐热时任洛门川讨击使,出兵西征,大败云丹,成为吐蕃最大的一股势力,自称宰相。吐蕃制度,宰相为“论”,又分大论、小论。论恐热的“论”即来源于此。
会昌三年,论恐热以大军二十万攻打不服自己的吐蕃鄯州节度使尚婢婢,却被对方以四万人打败,几乎全军覆没。到了宣宗大中五年(公元851年),论恐热势力大减,不得已寻求唐朝的帮助,欲求为河渭节度使,宣宗不允,这家伙再次背叛大唐。
到了懿宗咸通七年十月,与尚婢婢相互会战了二十四年的论恐热,被尚婢婢的部将拓跋怀光在廓州袭击擒杀,献首级于长安,这一股势力彻底灭亡。
回鹘和吐蕃乃是李弘益心中最主要的两个打击目标,是以他前后托商队从长安买了许多书籍来看,很是做了一番了解。
他不禁联想到了唐武宗,这位皇帝对外击败回鹘,对内打击藩镇和佛教,一度中兴了大唐,史称“会昌中兴”。只是他不喜佛教,是“三武一宗”灭佛的第三武。
李弘益身处佛教氛围极其浓厚的敦煌,知道僧侣们对这位皇帝颇为不满,称之为“会昌法难”,名声极度不佳。再想到吐蕃灭佛的朗达玛赞普,这二位所处同一时代,差不多同时对社会的蛀虫佛教发起了打击,却落下了不同的后果,不免唏嘘了起来。
看到杜论悉加有些诧异,他这才醒悟过来,笑着说:“原来是论恐热的外孙,失敬失敬!”话音一转,变得严肃:“只是首领的父亲乃是汉人,则你亦是汉人,为何将军以吐蕃俗礼为重,反忘了我汉家风物?”
世界上大多数的民族都是以父系血统论出身成分的,而以母系为血统继承,最出名的便是犹太人。犹太人如今灭国近千年,流落欧洲,如果不以母系论血统,只怕早就被欧洲的其他民族给同化掉了。
李弘益并没有什么大男子主义,也不懂什么人类基因学,他只是觉得这是一种传统,具体到中国,便是“华夷之辩”。
如今杜论悉加在他看来,就是汉人,只不过却是自甘胡化的汉人。这让一向以自己血统种族为骄傲的李弘益所不能忍受,忍不住出言相讥。
杜论悉加脸色变了一变,高声说:“我父祖乃是当年河西汉将,安史之乱后,河西沦陷,国家弃我等于不顾,使我父辈沦为吐蕃奴隶,长安众天子那里,可曾想过我等子民?我舍弃汉家就胡俗,哪里不对吗?”
李弘益听了更加来气:“当年吐蕃攻陷河西,我沙州军民,苦守敦煌二三十年,孤立无援,同尔等父祖一样,无奈降于吐蕃。但是我河西汉人,一刻不曾忘却国家!
我外祖父张太保,敦煌起义,振臂一呼,应者云从,自伊州到兰州,十一州县,百万子民,四千余里土地,重归大唐!沙州离长安更远,我等汉人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冷笑着看了杜论悉加一眼,说:“我闻河中耐辱居士司空图先生曾作一诗《河湟有感》,今日见到首领,却要念与你听上一听!”也不管杜论悉加的脸色,朗声念到:“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杜论悉加脸色通红,听得最后两句,脸都憋得铁青,呼呼喘着粗气,跳着脚大骂:“小儿,你敢辱我?”他一向以外祖父论恐热为荣,却不想遇到了更牛逼的外祖父张议潮,这便根本没法相提并论了。
他再怎么夸赞炫耀,也不敢承认论恐热比张议潮更伟大,听了李弘益一席话,心里羞愧恼怒,脸上一时挂不住,就要发作起来。
李弘益心里的火气更盛,腾地站了起来:“你自甘堕落,与胡人为伍,老子如何辱你不得?”
听见帐篷里吵了起来,两方的亲卫一起冲了进来,拔出短刀手弩,对峙了起来。杜论悉加努力地平息了几口气,心想:我何必与一个小儿辈一般见识?却怎么也压不下这口邪火。
当即冷笑道:“李弘益,如今是你来求我温末,要与我合作,你此番作态,是要合作的意思么?”直呼其名,他连最基本的礼节都不顾了。
李弘益还在自我反省,只觉得自己情绪应该学会控制一下了。一听杜论悉加如此说,语气不屑,这才知道这厮根本就没有联手的意思,呵呵一笑:“看来杜论首领根本就没有合作的意向,反倒来问我!”
杜论悉加原本是眼馋李弘益手中的火药,点头说:“好,好!”一甩袖子:“既然谈不拢,在下告辞!”带着手下十来名卫兵缓缓倒退出帐篷。
李弘益看他们退得远了,说:“此地不能久留,咱们走,尽快返回肃州!”简单收拾了一下,骑了马,沿着弱水一路向北,朝丝绸之路的商道而去。
杜论悉加退了回去,越想越气,没来由被李弘益骂了一顿。只是他眼热火药,还想着等双方气消了,叫李弘益来与自己道歉,自己再大度地原谅他,只当是少年脾气,然后好好谈一谈,最好能弄到火药的配方。
他想得挺美,哪知不到半个时辰,就有监视的手下回报,李弘益竟带了人,一路疾奔,向删丹县而去了。
杜论悉加更加恼怒,哪里有这么谈判的?条件还没开出来,人就跑了?莫不是李弘益这小子千里迢迢专门来辱骂自己的么?
他怒气冲冲,来回踱了数步,本想立刻追上,又想叫人将消息散播给甘州回鹘,叫他们半路截杀李弘益。
然而想了许久,杜论悉加只是长叹一声,跺了跺脚,带着十余人,绕过焉支山,返回了凉州。
说来说去,他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哪怕抬出论恐热来,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长长脸面。而且作为一个军事部落联盟,他只不过是温末这个总体称号下势力较大的一支部落的头领,远没有号令所有部落的威望和权力。
温末这种松散的组织形式,注定了他作为首领,只能在四面的势力之间左右逢源,除了南方的死敌吐蕃,哪一个都不敢得罪。
他若真是向甘州回鹘报信,泄露李弘益的行踪,只怕不但得罪了归义军,也会让甘州回鹘起别样的心思,以为温末有意投靠,对于不敢随便站队的温末来说,只怕便是灭顶之灾了。
于是带着患得患失的心情,杜论悉加返回了凉州,和李弘益接触这件事,他原本便没有向外透露,此时回去,是更加不能说了。他告诫了众随从,决定把这事忘了,心里却不住地叹息,只愿李弘益被甘州所阻,一辈子都打不到凉州来!
李弘益却不知道杜论悉加的心思,生怕这家伙会干出告密的事情来,一路提心吊胆,好容易穿过删丹县境,再次回到了张掖城。
在张掖城,李弘益与派来的密探私下见了面,几人见面足足聊了一整夜。密探是松孝德安插在此处的,他和当初最早跟随李弘益的那批亲卫,基本都被培养成了密探,由他居中负责。
这是李弘益组建的一个弱小的情报机构,暂时只派出了三拨人,一拨去了邢州,由应进思带队;一拨在凉州,已经派了人,把那些探子撤回来;第三拨就在张掖。
甘州素以歌舞著称于世,玄宗朝时有教坊大曲《甘州》,如歌舞戏《甘州遍》为曲破,小令《甘州令》为令词,都是出自这里。李弘益最喜欢的辛弃疾,曾写过几首著名的《八声甘州》词牌也是出自《甘州》。
李弘益无心观赏歌舞,换了身行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伪造行谍,类似于身份证明,扮作酒泉城一名士子,匆匆赶回了福禄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