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百官以太傅、申国公、并州总管李穆为首劝进,然而,李穆毕竟是周室功臣,此番却见机行事,深感晚节不保,有愧于周朝诸帝。遂上表隋文帝,请求回乡安度晚年,使骸骨归葬故乡。
杨坚不许,下诏称:“朕初临宇内,方藉良臣之谋略,养老乞言,实怀虚想。所谓七十致仕,本为常人。若吕尚以八十岁辅佐周文王,张苍须发花白任汉相,高才著名于当世,不拘常礼,迟得此心,留情规戒教训。公年高望重,身体不宜过度烦劳,今定所司之职,免除参加朝集。如有大事,须共谋划,则另遣侍臣,登门询访。”
李穆拜受诏书,心道:“后生可畏!我年事已高,而又荣宠过人,更应知止不殆、谦逊为怀。如今满朝新贵,我若再同他们一起上朝下朝,着实不宜。杨坚此举,可以称得上两全其美!”因此,李穆以北周开国元勋,再次效力于隋朝,只是成为幕后之臣而已。
开皇元年(581年)二月乙丑(十五日),杨坚追尊皇考杨忠为武元皇帝,庙号太祖,皇妣吕氏(吕苦桃)为元明皇后。次日,诏令修建宗庙。册立王后独孤氏为皇后,长子、王太子杨勇为皇太子,并遍封佐命功臣。
己巳(十九日),周静帝宇文阐已逊位于别宫,隋文帝封其为介国公,食邑一万户,为隋朝室宾。旌旗车服礼乐,一如周制。上书不为表,答表不称诏。周室诸王,尽降爵为公。
乙亥(二十五日),隋文帝始迁周鼎,众心未附,利建同姓,维城宗社,遂下诏册封亲族宗室为王。其中,册封皇次子、雁门郡公杨英为晋王,皇三子杨俊为秦王,皇四子杨秀为越王,皇五子杨谅为汉王。
又下诏册封皇长女、原北周皇太后杨丽华为乐平公主,皇次女为襄国公主,皇三女为广平公主,皇四女为荆国公主,皇五女为兰陵公主。
丁丑(二十七日),以十三岁的晋王杨英为柱国、并州总管,日后将代替李穆出镇并州。
隋文帝密令善于相面的术士来和为诸皇子观相,来和仔细审视五位皇子,而后,上奏隋文帝道:“臣遍观诸皇子,唯独晋王两道眉骨隆起,将来必定贵不可言!”
杨坚一向深信符篆、祥瑞之流,自己也略懂相面,故而知道富藏于肉,贵藏于骨之理。听闻来和之言,不禁沾沾自喜。
“不过,陛下为诸皇子取名,皇太子曰勇,晋王曰英,秦王曰俊,蜀王曰秀。”来和接着进言道,“勇者,一夫之用。又千人之秀为英,万人之秀为俊。此乃平民布衣之美称,非帝王皇子之嘉名也!”
“朕的幼子汉王,初名杨杰,早已更名为杨谅。否则,来卿定要笑话朕学业不精,竟会为儿子取些“勇英俊秀杰”之类凡夫俗子之名!。”杨坚面露不悦之色,可见他对这些名字的偏爱,因为这些字眼都是他和妻子独孤氏精心挑选,自然不乐意听到旁人非议。
“其余皇子之名,臣以为尚可,则不必更名。唯独晋王杨英,此名极为不祥。”来和犯颜直谏道。
“此话怎讲?”隋文帝惊问道。
“时人多称呼杨姓为嬴姓,杨英与殃嬴字音相谐。再者,杨英反过来即为嬴殃。莫非杨姓之人要遭殃乎?”
杨坚闻言,大惊失色,半晌还在闷闷不乐,而后叹息道:“正所谓‘佛法无边,广渡有缘人。’传令下去,晋王杨英更名为杨广!”自此,历史上留下杨广的大名,也就是后来举世闻名的隋炀帝。
很久之后,杨勇、俊、秀、谅皆被废黜,隋炀帝嗣位,终失天下,卒为杨氏之殃。此乃后话,暂且不谈。
话说来和为诸皇子相面之后,独孤皇后派侍女传唤次子杨广。她平日里最看重这个孩子,来和之言与自己不谋而合,做母亲的又喜又忧。喜的是杨广有大贵之相,忧的是他身为次子,次不当立为太子。
“儿臣拜见母后,愿母后身体安康,万寿无疆!”杨广走进独孤皇后的殿门,恭敬地向母后磕头行礼道。
“阿摩快平身入座,就像之前在家中一样,不必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独孤皇后和蔼可亲地说道。
“儿臣以为今非昔比,有些规矩还是要守的,不然,将有损我们天家威严。”杨广虽年少,言谈举止却老成持重。
“言之有理!”独孤皇后欣喜地说道,“前不久,来和为你们兄弟五人相面,说你眉骨隆起,将来必定贵不可言。”
“如今大哥贵为太子,入主东宫。父皇只封我一人为柱国、并州总管,定是对我寄予厚望。”
“阿摩可知,你父皇打算以后派你镇守并州吗?”
“儿臣已经料到将会如此。”杨广面色平静地说着,“《诗经•大雅》有言:‘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①’儿臣身为皇子,自然身负连城以卫国之重任。”
“阿摩有鸿鹄之志,如此甚好!”独孤皇后的脸色刹那间由喜转忧,“只是阿摩年纪尚幼,让你一人出藩,母后怎能不担忧?”
“古时,项橐(tuó)七岁能当孔子之师。甘罗十二岁,出使赵国,不费一兵一卒,用计为秦国赢得十几座城池,秦王嬴政秦王封赏他们为上卿(相当于丞相)。”杨广的神色略显激动,“儿臣年已十三,年长于昔日的项橐、甘罗,理应为国效力,替父皇母后分忧!”
之后,母子二人共进午膳。进膳完毕,杨广拜别而去。回到自己的宫殿内,将侍奉的宦官、侍女们打发出门,然后,独自一人长跪佛像之前。
“弟子杨广有罪,虽深知次不当立,却仍心有不甘。”他跪对着佛像,喃喃自语道。
“本来父亲的爵位只是隋国公,百年之后,将由大哥承袭爵位。若仅是国公的爵位,弟子并不在意。”
“弟子博学多才、文武双全,日后定会建功立业,亦不失公侯之位。”
“只是,父亲既已称尊,那皇位向来只传嫡长子,纵使弟子千般努力,皆是徒劳。”
“弟子愚昧,不知是该听天由命,还是我命由我不由天?望佛祖赐教!”杨广以头触地,长跪不起。
然而,那尊佛像慈眉善目,面带微笑,无比慈爱地注视着这个孩子,那笑颜犹如海纳百川,深不可测,只是不发一言。
起初,杨坚将受禅之际,虞庆则力劝道:“请隋王尽灭宇文氏宗族,以绝后患!”
“宇文氏失国,定然心怀怨恨,为了江山稳固,必须当机立断,以免留下祸害!”高颎、杨雄亦违心附和道。
“万万不可!隋王受禅,并非处于乱世,救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实则相反,宣帝暴崩,幼帝孤立无援,隋王方才有机可乘,若再滥杀无辜宗室,世人必定以为隋王乃不仁不义之辈,望隋王三思而后行!”李德林固争,以为不可。
“李卿是读书人,不足以评论此事!”杨坚怒形于色,大喝道。随即下令尽诛宇文氏。
杨坚为丞相专政之时,借机翦落北周皇室宗枝。称帝前后,对残存的北周皇族宗亲大开杀戒。于是,周太祖宇文泰、孝闵帝宇文觉、明帝宇文毓、武帝宇文邕、宣帝宇文赟,这些人的子嗣统统遇害,唯剩下介国公宇文阐。同时,杨坚还下令诛杀一些远支宗亲。
禅代之际,所有诏书、策书、笺表、玺书,皆李德林之辞。杨坚登阼之日,授李德林为内史令。只因李德林曾劝杨坚对北周宗室开恩,自此遭隋文帝疏远,官阶不加,位于高颎、虞庆则之下。唯依班例授他为上仪同,进爵为子。
隋朝初立,杨坚乘天威而服海内,将相王侯,莫不隳肝沥胆,以投诚效忠,借助符命以颂德。而隋文帝既受周禅,恐黎元百姓尚未归心,多说符瑞以显耀之。其或伪造而进祥瑞者,不可胜计。
于是乎,高平获赤雀,太原获苍乌,长安获白雀,皆进献于文帝。宣仁门槐树连理,众枝内附。林林总总,皆被视为杨坚称帝的祥瑞符兆。盩厔(zhōu zhì)县献连理树,文帝大喜,下令植之于宫庭。
三月庚子,隋文帝下诏曰:“自古帝王受终革代,建侯锡爵,多与运迁。朕应箓受图,君临海内,……然则前帝后王,俱在兼济,立功立事,爵赏仍行。苟利于时,……无计今古之殊。其前代官品爵位,悉可依旧。”
话说杨坚长女杨丽华,乃周宣帝宇文赟的正宫皇后,宣帝驾崩后,周静帝尊杨皇后为皇太后,居弘圣宫。起初,宣帝染疾,诏令杨皇后之父杨坚入宫侍疾。宣帝病危之际,刘昉、郑译等矫诏让杨坚受遗命辅政。
杨皇后虽未参与谋划夺权,然而因为嗣主幼冲,恐大权旁落他族之手,不利于己,亦希望父亲辅政。获悉刘昉、郑译的举动之后,心甚悦之。
后来,杨丽华知其父有异图,密谋篡权,她心中忿忿不平,形于言色。及行禅代之时,杨丽华极其愤恨,悲痛惋惜不已。隋文帝既不能谴责她,内心甚感惭愧,于是改封长女为乐平公主。
昔日前朝皇太后,一朝成为新朝公主,依然居住在弘圣宫,只是神情木讷,日渐消瘦,与此前简直判若两人。被降为介国公的宇文阐前来觐见,母子二人竟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宇文阐犹如惊弓之鸟,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喊了声“母亲”,杨丽华当即泪如雨下,用悲戚且虚弱的语气说道:“我儿快快请起!”在场的几个侍奉已久的宫女、宦官见状,无不心酸落泪。
四月辛丑(二十二日),陈朝派遣散骑常侍韦鼎、兼通直散骑常侍王瑳出使周朝,到达长安时,隋文帝已受周禅,只得派人将陈朝使臣引领至介国公府。
经历此次尴尬之事,杨坚觉得宇文阐已不能再存活于世,必须斩草除根,以绝天下人之望。未过多少时日,隋文帝派人暗害了介国公宇文阐,时年九岁。
杨坚自然免不了惺惺作态一番,为宇文阐举哀于朝堂,谥曰静皇帝,葬于恭陵,以其远支族人宇文洛承嗣为介国公,成为隋室宾客。
清朝赵翼感叹道:“古来得天下之易,未有如隋文帝者,以妇翁之亲,安坐而登帝位……窃人之国,而戕其子孙至无遗类,此其残忍惨毒,岂复稍有人心!”
隋文帝杨坚第四女丽茹,年仅及笄,一向吃斋念佛,不问世事。自从周静帝宇文阐遇害,其嫡母杨丽华愈发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容颜憔悴。杨丽茹动了恻隐之心,离开日夜诵经的佛堂,主动前往弘圣宫陪伴长姐,以稍慰其心。
一日,杨坚夫妇来到弘圣宫,两个女儿起身接驾。只见杨丽华一身缟素,神色暗淡凄凉。杨丽茹则一身素色布衣,不施粉黛,手持佛珠,表情凝重。
“父皇母后屈尊驾临,不知有何指教?”杨丽华不冷不热地问道。
“本宫和你们父皇商量过,你才二十岁出头,且只有一女,年纪尚幼,可交给宇文氏族人代为抚养。父皇母后再为你另寻一乘龙快婿,不知女儿意下如何?”独孤皇后故作冷静地问道。
“宇文氏可还有人吗?”杨丽华冷冷地反驳道,“古人云‘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儿臣早已出嫁,夫死子亦死。父皇凭外戚而代周立隋,已落人话柄。儿臣身为前朝皇太后、隋朝乐平公主,倘若无所顾忌,改嫁他人,岂非更令世人耻笑!”言语中饱含着抱怨和悲哀。
“这……父皇也是想着你无子嗣,才不得已提起改嫁,你若誓死不从,我们只好作罢!”杨坚面露窘相,讪讪地说道。
“为了宣帝的颜面,儿臣就以乐平公主的身份了此一生。况且儿臣有女儿娥英,贤淑聪慧,恭敬孝顺,不愁日后为儿臣养老送终,就不劳父皇母后费心了!”杨丽华神色坚毅地说道。
见长女之心坚如磐石,杨坚夫妇也就不再勉强她改嫁。杨坚转而向第四女问道:“丽茹不受荆国公主尊号,不知是何缘故?”
“父皇欺人孤儿寡母以得天下,得国容易,恐怕将来失国亦容易。儿臣不敢更不愿当什么大隋的荆国公主。”杨丽茹面色平静地说道。
“大胆!竟敢说出如此大不敬之言!你向来温顺善良,今日为何如此?”独孤皇后双眉紧蹙,脸色一沉,微怒道。
“佛家五戒,以不杀生为首。父皇力主素食却又残杀无辜,实为倡小善而行大恶,颠倒本末,有违佛法。”
“相士赵昭曾对朕说:‘朕当为天下君,必大诛杀而后定。’来和也曾说过:‘朕当王有四海,愿忍诛杀。’”杨坚面色难堪地辩解道,“自南朝刘裕缢杀晋安帝,闷死晋恭帝,代晋称帝以来,后世开国皇帝无不诛杀前朝逊帝,早已成定例。那北朝齐国高洋受魏禅,元魏宗室皇族前后死者七百二十一人,悉弃尸于漳水,何其残忍!”
“那齐国享国二十八年而终,素有禽兽王朝之称。父皇对比文宣帝高洋,无异于小巫见大巫。即便如此,父皇难道就不怕天道轮回、因果报应吗?”杨丽茹毫无惧色,言辞愈发激烈。
“你……你……真是岂有此理!”杨坚气得满脸通红,不知所云。
“父皇母后息怒,儿臣冒死进言,此为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杨丽茹面色如水,波澜不惊地说道,“请父皇除去荆国公主封号,准许儿臣出家为比丘尼。儿臣将远遁深山古刹,昼夜诵读佛经,日日礼拜,以祈福佑父皇母后。”
“儿女大了不由爹娘!你该何去何从,父皇母后再也不会过问!”杨坚叹息道。
不久,杨丽茹孤身一人,离开深宫,不知所终。
(注:①译文:大国是屏障,大族是栋梁。为政有德国安宁,宗子是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