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六年。
宋梓辰大胜而归的消息在一日之内便传遍了整个金陵。
我自是喜不自胜,分别三载,再相见时、又会是哪番模样。
“姐姐。”
门口传来清亮的声音。我回过头去,他嘴角上扬,噙着一抹放荡不拘的微笑。浓密的眉毛叛逆地稍稍向上,军装下的他显得无比帅气,也多了几分冷酷与镇定。身后的夕阳将他的影子不停的拉扯,似乎沿着记忆的方向反向延长,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岁月。
我第一次见到宋梓辰,是在一个雪后初晴的冬日。我随父亲到宋府拜访宋家老爷。母亲早逝,父亲念在往昔情分上,待我格外亲厚,时常带在身边,许我胡闹。
宋老爷要与父亲谈论要事,便让下人带我四处溜达。宋家庭院中的积雪深厚,我便攒起雪球来自娱自乐。大大的雪球刚刚攒好,突然一个身影从树上一跃而下,好巧不巧的落在我的雪球上,砸成了一堆碎雪。我愣了一下,只见身穿秋板貂裘大褂的小男孩儿从雪地里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雪团。
“你是谁家的小丫头?”他的眼球上下转动,面带愠色的打量着我。
我笑了笑,从口袋中掏出手帕替他擦去衣服上的碎雪。“是不是摔疼了?下次要小心啊。”
眼前的小男孩渐渐变得和颜悦色起来。“我叫宋梓辰,你呢?”
“我叫赵绮雯。”我将手帕塞回腰间,边回答着他的问题。
“哦,原来是赵伯伯家小姐姐啊。从前便听说赵家姐姐长得很漂亮,今日看来这传言果然不虚。”宋梓辰油嘴滑舌起来也不脸红,看着我打趣的问着。“姐姐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攒雪球,”我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可惜雪球被弄坏了。”
他一脸痞气的笑着,“攒雪球啊我最拿手了,我会攒好多样子的雪球呢。”说着他便挽起袖子,他攒的很快,各式各样的雪球栩栩如生。他不停的搓着冻红的小手,指着雪球一脸骄傲的问到,“怎么样?我攒的雪球漂亮吧。”
只是还没等我答话,便听到了宋老爷呵斥的声音,“今日先生留下的功课做完了没有?”
“遭了,又被发现了。”宋梓辰的整张脸都耷拉下来,朝着宋老爷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他忽然回过头来小声说道: “姐姐,我叫宋梓辰,你要记得我啊。”然后快步离开了。
后来我才听宋府中的人说道,宋梓辰便是宋老爷的独子,受尽万千宠爱,故而性格张扬,无法无天。
宋家少有女眷,所以宋老爷带我格外亲厚,邀我在宋家住下,带我骑马,教我下棋。宋梓辰便站在一旁,心不在焉的读着书。
“梓辰,你若再不专心读书,便去庭院里扫雪吧。”屋子里的碳火烧的很旺,宋老爷近几日的心情很好,语气里更多的是几分宠溺。
聪慧如宋梓辰,自然知道父亲不是真心让他去雪地里挨冻,越发大胆起来。“读这些书有何用?如今世道不稳,民心涣散,唯有实力雄厚,军权在手。方能保得一方平安。这些有岂是从书中可以得到的?百无一用,不读也罢。”
宋梓辰的话音刚落,宋老爷的笑容便渐渐消失,我当他是生气了,赶忙说道:“梓辰还小,不必急于这一时,等到日后长大成家,宋伯伯还愁没有人管教他吗?”
宋老爷听到我说话,笑着摇头说道:“不行了,现在都开始你们这些小孩子没办法了啊!”
“哪能呢?宋伯伯可是威名在外的大将军,岂会管教不了我们几个小孩子?”我跟着说道。
“是啊,梓辰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桀骜不驯。绮雯,如果将你许给梓辰,你可愿意约束管教他?”宋老爷笑着看我,他的突然发问,弄得我措手不及。
我羞红了脸,不停的搓着手,不知该怎么回答宋家老爷的问题。
“愿意,愿意。”到是宋梓辰嬉皮笑脸的看着我,“若是赵家绮雯姐姐,我自然是愿意的。”我以为只是宋老爷的玩笑话,没想到他却认起真来。真的同父亲讨论起我和宋梓辰的终身大事。
“绮雯,赵家如今雄踞一方,你若是嫁过去,于你或是于这个家,都是一件好事情。”我坐在父亲的书房里,听着父亲的语重心长。父亲是当地最大的军火商人,与宋家自然也是唇齿相依,两家若是联姻,便更能稳固家族势力。所以父亲又怎会放过这个机会呢。
民国三年,我十六岁。由宋家老爷做主,让宋梓辰将我娶进宋家,结为秦晋之好。一时成为金陵城中的无人不晓的美谈。
出嫁那天,府内张灯结彩,好不喜庆。赵家是金陵最大的军火供应商,家底殷实,寻得乘龙快婿,父亲也是出手阔绰,但是十里红妆,我却感受不到丝毫真心。只是我没有料到,绍青会偷偷从军营里跑回来,只是为了送我出嫁。
“嘘,如今军心不稳,部队里看的极严,我是偷偷溜回来的。你若是告诉了父亲,必定少不了一顿骂。”绍青纵身一跃从窗户中跳进来,边小心翼翼的关着窗户边对着我嬉皮笑脸。
赵绍青,我唯一的同胞弟弟,如今他偷偷跑回来看我,我自是不胜欢喜。却还是故作严肃的说道:“既然有如此严格的规定,那你还偷跑回来做什么?小心回去之后部队里的师傅会罚你。”
青儿走过来抱着我的胳膊,“我姐姐今日出嫁,纵使要受再大的惩罚,我也是一定要回来的。”他笑着,眼神里却有无比的坚定。他如今已高出我许多,时光荏苒,却让我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情。
比如十岁那年,母亲因病撒手人寰。一向骄横的青儿却表现的异常平静,他扫视了一遍满屋子的人,硬生生的将眼泪逼回眼眶,然后用小手擦干我的眼角,轻轻爬到我的耳边说道:“姐,这诺大的家中,从此以后便只有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了。”
比如十三岁那年,他不过是个贪玩的孩子,却表现出了这个年纪所没有的沉稳与老练,自动请缨要去参军,到宋家的少年军里接受训练。临行前我对你万千叮咛,你却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一脸认真的对我说:“此次我去军队,必定好好练习,他日立下军功,让你为我高兴。”
他突然伸出手来抱了抱我,“梓辰是我最好的兄弟,你嫁过去,我放心。”然后将我拉到梳妆台前坐下,我笑着问他做什么,他的嘴角上扬,略带几分惹人喜爱的痞气说道:“当然是给你梳头啊。”我笑着,眼泪不停的流下来,绍青倚在我的肩上,小说说道:“姐,我舍不得你。”
怎奈各路诸侯割据,家国不宁。我们新婚后不久,宋家便接到传讯,金陵边境匪患严重,宋家作为雄踞一方的军阀大家,必定要出兵镇压。宋梓辰身为宋家独子,宋系少将,决意要亲率士兵,以震军威。
他出兵那天,我的心中有千万种担心和忧虑,为我的少将,也为我的弟弟。宋梓辰却好像一夜长大。他拉着我平静的说道:“姐姐,我没有金屋藏娇,也没有红妆十里。我只愿待这天下安稳,与姐姐解甲归田可好?”他的眼眸清澈,有我从未见过的纯真与坚定。我胡乱的点着头,看着他离去。
不料这一去便是三年。三年里我给他写过很多信。他有时候回复,有时候不回复。倒是绍青常常寄信给我,告诉我他们是如何又打了胜仗,告诉我宋梓辰是如何治军有方。
三年过,匪患平。我的少年意气风发,成了金陵城内最明亮的星光。
我伸出手来,想要拨弄他的帽檐,才发现他已长高了许多,只得踮起脚尖笑着抱了抱他,“梓辰,欢迎回家。”
他轻轻的捋了捋我的发梢,规规矩矩的敬了个军礼,“这些年姐姐操持家务,实在是辛苦了。”我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他曾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飞扬跋扈,无法无天。高兴的时候敢上房揭瓦,生气的时候便胡乱摔打。如今三年不见,他也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眼神里不掺杂半分情感。战场铁血,不知何时也将他磨练成了如今的模样。
我正不知道该如何接下他的话,有人走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的笑容渐渐散去,忽而想起了什么,对我说道,“姐姐,我还未见过父亲,你可要与我一同前去?”
“走吧,如今你得胜回来,父亲见你必定高兴。我备了些茶点,我们一同给父亲送去。”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让梅香将茶点端来,拉着他向正厅走去。
宋家老爷坐在正厅之上,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他早年征战沙场,占据金陵。才能在这乱世之中保得一家平安。“你们来了。”看到我们走进来,他渐渐露出笑容,眼里更多的是来自长辈的慈爱。
行礼完毕,不到一会儿宋梓辰便借口离开。“父亲,有好友约了我去新开的园子看戏。我便先去了。”
宋老爷也没有反对,只是挥了挥手,笑着说道: “你这些年也是辛苦了,也该去缓歇一下,就带着绮雯一起去吧。”
宋梓辰低着头沉寂片刻,抬起头来看着我,说道:“最近金陵新开了一家兰心园,姐姐和我一起去看看可好?”他的眼里有闪躲的神色,我却丝毫没有察觉,随了他去。
兰心园是新开的戏园子,我从嫁入宋家后便再也没有来过这种地方。我们进去时,里面正唱的是《霸王别姬》。
众人欢声笑语听的热闹,唯有我兴致缺缺。便趁人不注意离开了座位。外面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并非是我喜欢的样子。我便偷偷溜进了后台,便听见有人唱着: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那嗓音不娇媚不妖娆,幽幽红颜,森森剑影,伴着四面楚歌的韵律。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宝剑在颈间一抹,白皙的颈上立即沁出殷红的鲜血,这场景美得有些不真切,像是冰天雪地里凌霜绽放的红梅。
台上的女子忽然转过身来,所有的灯光集聚在她的眉眼,光华流转,仿佛迷倒了千世浮华。
“姐姐,我找你许久了,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宋梓辰忽然出现在我身后。“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我紧跟着他身后走了出去。
此时我们一同坐在车上,两人开始陷入了沉默。
快到家门口时,宋梓辰忽然开口问道:“怎么?今日的曲目姐姐不喜欢吗?”他的眉眼间带着年少时节的意气风发,日后想起依旧让人舒心无比。
我将头贴在车窗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今日台上那个女子是谁?”
“怎么了?”他侧目看我,说道:“她是苏蝶。”
苏蝶,她便是苏蝶。那个名扬金陵的名旦。
可此时我并不会想到,她的一曲《霸王别姬》,荒乱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