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家烂柯山白溆堂也没有了,父母也没有了,自己的武功也没有了,方小楼不见了,薛佳枳不见了,峨眉山白枫堂现在即将要和锦屏山白汀堂对战,自己自然回不去了,甚至连最可靠的薛定伯伯也中了常崇义的奸计,被常崇义抓了去。想到这些事情,墨乔虽然觉得很孤独,可是倒也并不特别伤心,因为她早已经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受过了一次又一次的伤。这一次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和这个对自己各种轻蔑的男人面前,也没什么好伤心的。墨乔没有再说话,因为她现在已经很困了。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而外面本来是没有风的,现在也逐渐起风了。她还没有觉得冷,反而是觉得这个男人应该很冷,因为他躺在门口的位置,离火堆远了一点儿。小庙还有一扇破旧的门,只是几块木板随便搭成的。墨乔知道那个门透风,并且这个男人和衣躺在地下,肯定不会暖和。火塘里的火光还有。墨乔没有睡,她仔细打量这个人,他脚底的靴子鞋底已经磨破了一个大洞,而靴面更是破地厉害。可是他躺在地上的模样看上去简直舒服死了,他发出了沉沉的打鼾声,声音不大,可是足看得出他睡的很香。说也奇怪,墨乔听到他的打鼾声,竟然觉得自己也很舒服了,就好像这不是一个自己生平见过的最破的庙,而是自己小时候在白溆堂里装饰最好的房间。那时候外面下着雪,墨乔反而不喜欢呆在温暖的房间里,而是去外面玩耍,去峡谷里追兔子。到了晚上的时候,她就躺在母亲的怀里,听着母亲哼着的古老的小曲儿,沉沉睡去。就像现在一样,听着地上这个陌生男人的打鼾声,墨乔也沉沉地睡去了。
可是这个破庙哪里有白溆堂的暖阁那样舒服?在深夜的时候,墨乔还是被冻醒了。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了,吹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小庙。大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像刀子一样割到墨乔的脸上,她觉得外面是要下雪了,可是现在还不到冬天,应该不会下雪。墨乔没想到现在的夜晚竟然还有这么大的风,那天在黄山洞渊派的时候也没发现晚上这么冷。墨乔抱着双腿蜷缩在角落里。火塘的火已经快要灭了,她看不到那男人的模样,只知道他的身子仍然躺在那里。已经听不到了打鼾声,想来是这一会儿他不打鼾了或者是风声太大。听不到了。
幸好火堆里还有火炭,墨乔拿了一点儿自己坐下的枯草和秸秆,没费多大事儿就点着了火。墨乔又看清楚那男人的模样。令人惊奇的是,他仍然睡的那么香,躺的那么舒服。不过随着火光的越来越大,那男人还是醒来了。他坐了起来,看着火堆。墨乔不敢看他,尽管墨乔以前没对一个男人有过丝毫害怕的感觉,可是现在她就是有了,不知道为什么。呆坐了好一会儿,那男人又在原位置躺了下来,头扭到了另一边。墨乔实在忍不住了,叹了一口气,道:“你不冷吗?”那男人没有说话,半起了身子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是那种极其满足的哈欠,可以使人暂时充满精神。然后他砸了咂嘴,重新躺下,像是命令似的说道:“快睡。”墨乔已经崩溃了。
她不是一个很容易收到打击的女子,更不是那种喜欢疯狂胡闹的女子,可是听到这个男人的话,现在她却想把世界上所有的脏话全都说出来给这个男人听。墨乔小时候和烂柯山上各色各样的人玩儿,也下山到集镇上去和人说话,因此她是会说脏话的,不过她一般不会说,这时她也忍住了这一口气,没有说出来。墨乔把手放到离火很近的地方,然后又拿了旁边两根木柴放到火堆里,看着火又一次变大,墨乔身上更暖和了一点儿,苦笑了一声,满含着笑意,温柔地说道:“你救了我,我却还没问过你是谁呢。”那男人好像发觉了什么似的,一骨碌翻过身起来,睁大了眼睛瞪着墨乔,好像他头也往前面伸了很多。墨乔忽然间很怕很怕了,生怕他过来咬自己一口肉,或者咬掉自己耳朵。
墨乔嘴角动了动,声音好像已经发不出来,可是接着说道:“好……好吧。我睡了。”那男人猛的站起身来,打开了庙门,一转身,便出去了。墨乔刹那间已经不知道天地为何物了,只是叫道:“你去哪?快回来。”声音很大,很沙哑,墨乔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间发出了这种声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了出来。总之一看到这个人离开,自己就害怕地不行,或者说成了另外一种害怕。
那男人还是没有进来。墨乔脑子空荡荡的,她想起身,可是腿还是肿的厉害,根本用不上力。况且外面狂风呼啸,寒冷彻骨,墨乔要是出去,说不定会被冻晕到明天中午太阳最暖和的时候,不过若是明天没有太阳反而下雨或者下雪了,说不定墨乔就被冻死在那里了。
墨乔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今晚千万不能再睡了,等到明天暖和了一切都好说。尽管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不过方小楼神通广大,他总是能帮助自己的,自己还可以去徽州青石巷啊,那里医馆里的人都很喜欢自己,有他们在,方小楼总能找回来,佳枳也一定能找到。哦,还有徽州温家的温黎儿,温白土。这两兄妹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个聪明能干,一个却什么都不知道。
一晚上很快过去,等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墨乔还是醒来了。因为她本来是下定决心不睡觉的,谁知道身子已经早就不听话了。外面的天很亮,阳光还没有,不过今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她要出去了,不过支撑着走到门口她就知道自己不行了。因为一整只右腿还是肿的厉害。墨乔打开了庙门,看到外面是一面山坡,而自己是在这一面山坡的,下面是个十余丈的山谷,并不十分陡峭。墨乔刚一出来,就看到了那男人的身影,墨乔一咬牙,要支撑着走出去,可是那男人却森然说道:“回去!”要是在昨天,墨乔听到这个声音或许会停下来回去,可是现在她偏偏要继续往前走。
她扶住门框,艰难的一瘸一拐往前面走,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要走到哪里。她甚至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可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倔强。墨乔本来不是个倔强的人,至少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是的。
那男人站在那里望着她,没有阻拦,甚至还在发笑。其实如果现在他再说一声“站住”,或者是过来拉住墨乔,墨乔肯定就会停下来了。因为墨乔本就是个不怎么倔强的人,更重要的是她的腿疼的要命。墨乔还是有骨气的,她又走了一两丈远就摔倒在了地上。不是很疼,可是她已经爬不起来了。这时候已经走到了那个山谷的边缘,尽管山谷不高。也不是很陡峭,可是摔下去一定很疼的。
墨乔又支撑着要爬起来,可是上半身起来之后她已经失去了平衡,摔倒了山谷下面。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墨乔又昏了过去。等到她再一次醒来,她又躺到了原来的位置。而所有的东西竟然跟昨天黄昏时候的情景一模一样,仍然是破瓦罐里烧着水。头顶上悬着的蜘蛛不过已经不是昨天的位置了。而这个时候,那男人也进来了。
墨乔这时候已经打算跟这个男人和解了,因为今天如果不加改变的话,等到明天自己醒来的时候肯定还是这个样子。墨乔早已经知道自己和他再温和地说话也是没有用的,而跟他厉害地说话反而会让他可笑,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不说一句话,等到有一天自己伤养好了或者还远没有养好的时候他就该把自己送走了。总之不会在这个地方呆很长时间。
等到那个男人把药丢进瓦罐里的时候,墨乔已经把鞋袜脱了,没有什么害羞,就把裤腿扒到了大腿上的伤口处。她知道那个男人就该给她腿上的伤口上药了。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足可以让墨乔记住一辈子,那个男人斜眼看了看墨乔满是青紫的雪白修长的腿,“哼”地一声冷笑,说道:“今天没有药要涂。”墨乔一下子愣住了。
她经历过很多尴尬和绝望,可是从没有经历过这种尴尬,从没有这么绝望过。就是那时候被黑蝎白鹭追杀,就是在自己不能动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南丛蛇仙要过来扒自己的衣服,就是在和常崇义打斗失败着时候跌下山崖的一瞬间,墨乔都没有这么绝望过。
这时候,她好像面临两种抉择,一种大哭,这可能是继她父母被害之后的第二个痛心的大哭,另外一种是大笑,而这个就残忍了些,因为那时候墨乔想必已经疯了。
幸亏墨乔还足够坚强,她大叫一声,趴在膝盖上哇哇地哭了起来。这哭声根本不是呜呜咽咽,而是痛哭,甚至撕心裂肺的痛哭。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平息了下来。她看到自己膝盖和衣袖上已经满是泪水和鼻涕。她又伸出袖子随便抹了抹,这时候她根本没有什么女人的矜持和气质可言了。
哭声停了没多久,那男人就进来了。不过墨乔是先闻到香味的。那男人手里的竹签上穿着一只烤熟了的山鸡,山鸡没多大,可是香味是十足的。那男人看了看墨乔还没有来得及放下去的裤腿和漂亮光滑的腿,好像也觉得刚才太过分了,于是把烤熟的山鸡递给了她。这有一个细节足矣让墨乔欣慰,就是这男人是把自己拿的那一头给墨乔的,这也是一种最基本的尊重。
墨乔大哭过后心情平复了很多,她接过食物,仰起头瞪大了眼睛看了那男人一眼。那人好像是瞧到了墨乔满是水的眼睛,觉得不太舒服,就扭向了别处。那男人随即就出去了,墨乔虽然两天没吃东西,可是也说不上特别饿,就斯文地嚼着食物。山鸡肉很香,烤的也很好,不过却没多少肉。墨乔吃完了反倒觉得只吃了三分饱,没多大趣味。
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把裤腿放了下去,去瞧火堆里烧着的水和熬着的药。等到能闻到的药味越来越大的时候那男人又进来了。他看了一眼墨乔,没有说话。他从来没跟墨乔多说过一句话。墨乔也不在乎了。
接着那人拿了两根木棍把瓦罐从火里拿了出来。药味儿很大,还没喝墨乔就知道很苦涩。那人一会儿用手摸一下瓦罐的外面,一会儿又摸了一下,然后他慢慢地把刚才夹出瓦罐的木棍剥了皮,把瓦罐里面还残留的几个药夹了出来扔到火里。把瓦罐端给了墨乔。
墨乔仍然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接了过去,因为这男人的一切举动好像都是不可抗拒的。墨乔在他面前只能一切都听他的吩咐他的安排,一点儿也违拗不得。这时墨乔已经能尝到这药的苦涩了,可是她还是坚持了把药喝了干净,甚至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苦涩的表情。她不想让这个人小瞧自己。而那个人好像根本没看墨乔一眼,看到墨乔把汤药喝完就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