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蒙恬还没有回到咸阳的时候,咸阳皇宫之中已经迎来了嬴政死后的第一场风暴。李斯赵高等人一路从沙丘回到咸阳,有足够的时间来酝酿异常政变。而究竟风雨和见过太多大场面的赵高合作之下,他们对于回到咸阳之后会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但是在咸阳的众大臣根本没有时间来应对李斯和赵高的阴谋。
众人虽然怀疑李斯手上那一封奏疏的真实性,但却苦于没有证据。而在嬴政发丧的这一段时间,右丞相冯去疾与蒙毅还有李信则悄悄进行了无数次的碰头,大家都一致认为,嬴政不可能将皇位传给胡亥,决定驳斥李斯的诏书,同时想办法先把大公子胡亥给迎接回来再说,主张反驳李斯诏书的人占据多数,李信和蒙毅是最积极的两个,而右丞相冯去疾好不容易熬到丞相的位置上,心里总是想求个安稳,不太愿意出头,当大家让他代表咸阳官吏反驳李斯的时候,冯去疾摇头说道:“李斯手握诏书,那诏书上有传国玉玺加盖,我们要是怀疑他是假的,必须找到证据。没有证据,只是空口白牙说立庶子为太子不合适,这不太合适。”
眼看着嬴政的丧事马上就要完成,而李斯已经开始准备胡亥的登基仪式,冯去疾却一直不愿意跟大家凝成一股绳,李信便有些着急。他对蒙毅说道:“蒙大人,您身为御史大夫,在座的各位之中除了冯大人,便数你官职最大。你来领这个头吧。”
蒙毅一咬牙,眼下这情况,也只能是自己上了,他转头看向冯去疾说道:“冯大人,您不帮我们我们也不强求你,只是你不会帮着李斯一起来跟我们作对吧。”
冯去疾皱了皱眉头说道:“老夫也以为扶苏公子比胡亥公子更适合接替大统,只是忌惮于先皇的诏书,不能进言。若是你们能够成功说服李斯,证明那诏书是假的,让扶苏公子回来接替皇位,老夫也很乐意看到。”
“好,既然如此,既然冯大人两不想帮,我蒙毅就领头来斗一斗这胡亥!”说完他叹了一口气:“陛下生前宠溺这胡亥,巡游天下这样的大事儿竟然也让胡亥跟着胡来!当初实在是不应该让胡亥跟着陛下一起出行的,否则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状况!”
“事到如今已经无可挽回了,我们只有奋力一搏才能够把胡亥这混小子拉下马,否则时间一长,消息传开之后这便是既定的事实了。”李信在一边说道。
“好,那我回去准备准备,明天一早,我便率先进言,你们也想一想,大家拧成一股绳,我就不信他李斯是个铁人,我们这么多人也打不出一个窟窿来!”
等着大家从冯去疾府上离开之后,冯去疾皱了皱眉头,有些担忧。大秦帝国刚刚成立才十一年,朝堂内部便已经发生了如此大的争端。想一想除了当初商鞅变法时期,大秦还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动荡。冯去疾知道,不论这一场政治斗争最后是谁输谁赢,大秦帝国一定会受到损害。
“爹,你为什么不愿意当这个领头人呢?”冯去疾的儿子看到父亲一脸的忧郁,便忍不住问道。
冯去疾转身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叹了一口气说道:“那蒙毅是扶苏的人,而李信则是公子高的人。先皇二十多个儿子之中,这两个人是最有出息的,他们一心想着让自己认定的公子上台,所以对胡亥多有不满。话说回来,胡亥比起这两个公子,实在是差得太多。可是胡亥自幼便受到陛下的宠信,并不能因为胡亥才能不高,便说陛下这遗诏是假的呀!”
……
嬴政下葬的第二天,阴云密布。
蒙毅是被一声旱雷惊醒的。昨晚思虑了一夜,此时他的眼圈还有些隐隐发黑。
一声惊雷之后他猛地从床上惊醒。隐约中他仿佛突然在眼前看到了他的父亲蒙武,可是蒙武早在去年嬴政刚刚出巡的时候便已经死了。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那蒙武只不过是一个幻想,他便稍微安定了下来。
突然,又是一声惊雷。一道电光猛地一闪,霎时间把蒙毅的卧房给照得雪亮。蒙毅再也睡不着了,他心中稍微有些烦闷,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他强自镇定心神,转头看了一眼卧房西侧的水漏,看到那时刻牌已经到了卯时,便不打算睡觉了。穿上衣服之后在床边坐了坐,便转身走了出去。
秦历的九月份,相当于往年的六月份,正是初夏雷雨之时。
乌云从东边猛地盖过来,原本依稀还能够看到的一丁点儿晨光刹那间被压抑住,见不得丝毫踪迹。
天地间再次沉寂了,陷入一片漆黑。仿佛是永夜,再也不将有白天。
粗大的雨点伴随着漫天的雷声开始滚落,狂暴地洒落在屋顶上,黑沉沉的天像是要崩塌下来。狂风暴雨之中雷电仿佛是怪兽来回舞动的兽爪,似乎有野兽要吞灭整个世界。
蒙毅喊了一声:“来人!”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他又猛地喊了一声,才把熟睡的下人喊醒。
“套车,进皇宫!”蒙毅吩咐了一声。
那下人揉了揉自己睡眼惺忪的眼睛,觉得有些早。可是看到蒙毅的脸色不好,他也不敢反驳,只好去套车。
在马车上,蒙毅开始回忆昨晚自己准备的那些话。他应该从西周的嫡长子开始说起,自古以来,这太子便是立长不立幼,这个道理,谁也不能废。紧接着便是说才能,不论是四书五经,还是韩非子尉缭子,扶苏都是聊熟于心,胡亥就是拍马也赶不上。最后就应该说民间的声望,扶苏监国期间,天下百姓人人欢呼雀跃,而胡亥根本就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名字。最后便是嬴政的打算了,之所以派扶苏监国,不就是让他熟悉治理国家的过程吗?这一次北上监军,不正是嬴政为了让扶苏熟悉军队而做的打算吗?
想到这里蒙毅连连摇头,李斯那诏书一定是假的,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都表明,扶苏才是那个最适合担任太子的人!
雨水啪啪落在马车之上,从马车的缝隙间漏进车里,可是蒙毅却把车外的一切狂风暴雨和电闪雷鸣都忽略了,心中只是不停地纳闷,嬴政为什么不再他活着的时候就把扶苏这个太子的位置给确立下来呢?非要等着他死了以后留给众人这么多的难题?
而另一边,李信也从公子高的府上走了出来。公子高一直仰慕李信,跟李信乘坐在同一辆马车之上,公子高有些个难受,说道:“师傅,您说今儿这事儿,有希望吗?”
“怎么没有?要知道,这一次我们这么多人一起驳斥李斯,李斯纵然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把我们这么多人都给说服!只要等着蒙毅先发难,证明那诏书是假的,随后事情就好办了,我们到时候见缝插针,你还是有机会试一试的。而且就算最后争不过扶苏,那又能如何?扶苏为人宽厚,也不可能因为你我曾经跟他争夺太子之位便暗算我等。”在李信看来,公子高当皇帝虽然希望较小,但是扶苏当上皇帝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而胡亥,根本就不可能当上皇帝!
雨一直在下,越下越大。初夏的第一场雷阵雨似乎打算用尽他们全身的力量,把整整一年的雨全都下光!
很快,所有人都已经聚集到了咸阳大殿之上。这里,原本是嬴政召集大臣们议论朝政的地方。但此时此刻,嬴政生前任用的臣子全都在场,但是一直追求长生不老的他却在四十八岁的年纪上死去了。(注:嬴政出生于十二月,按照古时候的算法,虚岁是五十,也就是刚生下来是一岁,过了不到一个月就变成两岁了。明明活了四十八年,怎么能说是五十岁呢?这不合理,弃用这个说法!)
御史大夫蒙毅、大将军李信、右丞相冯去疾等人全都站在了大殿之上。
而胡亥和李斯等人却似乎一点儿都不着急,迟迟不曾来到大殿。这倒是也不能责怪他们太过于托大,只是早朝一旦都是在辰时才开始召开的,李信等人因为紧张,都来早了。
静静站在大殿之上,没有一个人发言。昨晚这些人才在冯去疾的府上讨论个不休,可是今天就仿佛是谁都不认识谁似的。
沉重的雷声在大殿之外不停地想着。在咸阳王宫黑色的瓦盖之上,在咸阳城二百七十座道观之上,在咸阳王宫新修建的阿房宫之上,在骊山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合墓的始皇大墓之上!
那闪电纤细而极致袅娜的身子在天地之间摇曳着,凶恶而骇人的雷电是不是照亮整个咸阳城。
此时此刻,灞上没有一个商人,没有一个游客,空荡荡一片。
天地之间只有雷电在游曳,他们是这一天的游客,他们仿佛是要见证什么,仿佛是要预告着什么,疯狂地在空中抖动着,有一种隐秘神奇而又清晰的声音在这个大地上回响着,仿佛在轻轻地诉说一段辉煌的终结。
李斯终于来了,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年轻的胡亥和跟在胡亥身边的赵高。
等着走大大殿门口的时候,李斯轻轻看了章邯一眼,问道:“人都集结好了吧?”
“随时待命!”
李斯点了点头:“这样就好。”
有遗诏和传国玉玺以及兵符在手,李斯根本没有什么害怕的。要是实在说不过在和一群大臣,李斯不介意让章邯直接带人把所有人都给杀了!
胡亥走在众臣之中,却有些害怕。看到所有人都恶狠狠盯着他看,又听着时不时炸响的雷声,他觉得自己仿佛行走在独木桥之上,而独木桥之下,是万丈深渊!
虽然赵高已经不止一次跟他说过,有李斯当作他们的挡箭牌,这一次没有人能够阻挡他登上皇位。
确实是这样的,若是胡亥真的争不过扶苏,那么李斯这样一个经历过无数大场面的人又怎么可能会选中胡亥呢?
李斯还没有走到最前,便说道:“陛下的葬礼已经告了一个段落,接下来是应该商量一下太子登基的事情了。”
“哼!”蒙毅一声冷哼,站了出来说道:“没有太子,何来登基仪式。”
李斯闻言皱了一下眉头,然后歪嘴一笑,指着胡亥说道:“蒙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忘了吗?公子胡亥已经被陛下指定为太子。我看册封太子的仪式就不用举行了,登基仪式和册封仪式合在一处就行。毕竟现如今天下劳苦,我们还是要尽量节俭的,你们说呢?”李斯一边说着,一边笑着看向大家,仿佛是在和大家商量晚上吃什么饭一样。
蒙毅冷笑道:“李斯大人,您这是在把我们这么多人当傻子玩儿吗?”
“你说什么?”李斯已经七十岁了,虽然没有蒙毅的嗓门大,但是眼神一眯之后那种长久在上位者之上的气势也顿时吓住了众人。
蒙毅却毫不畏惧:“陛下病故,你们秘不发丧,这是欺瞒整个天下,罪同欺君,敢问李斯大人,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做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陛下尸体早已经腐败不堪,若是你早一日说出消息,也不至于让陛下遗体受到如此羞辱?而陛下归来之时,那弥漫四野的鱼腥味儿你以为我们都忘了吗?用鲍鱼来掩盖陛下遗体的臭味儿,这办法亏您想得出来!陛下若是泉下有知,该治你何罪?”
蒙毅歇斯底里的问着,问一步便前进一步。
胡亥虽然早就认识蒙毅,却不曾知道蒙毅竟然是如此生猛的一个人。而赵高则眯起了眼睛,以掩饰他凶狠的眼神。当初便是蒙毅步步紧逼,逼迫得嬴政下令杀死了自己全家老小。这仇,刻骨铭心!此时此刻,看到蒙毅又是这般咄咄逼人的气势,赵高立马回忆起了多年之前在嬴政寝宫之中发生的那一幕。
李斯本想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击中在那一封诏书之上,所有人想法设法跟自己驳斥,无非就是想要证明那一封诏书是假的。他为了应对这个,早已经想出了无数的主意,谁知道蒙毅一开头竟然说了一句与诏书毫不相干的话。
李斯老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敢于跟嬴政辩驳,敢于与群臣辩驳而才思敏捷滔滔不绝说话的辨士了。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如何反驳蒙毅,只是强自说了一句:“蒙毅,你空口白牙莫要血口喷人!秘不发丧,是陛下遗诏,而鲍鱼之事纯属子虚乌有,你没有证据不要胡乱说话!”
蒙毅冷笑一声,问道:“既然是陛下遗诏,遗诏何在?”
蒙毅伸出手来朝向李斯,李斯说道:“那是陛下口谕,不曾有诏书。”
“陛下口谕?有谁能证明?陛下既然有精力把胡亥安排成太子,难道没有那一点点精力来安排一下自己的后事吗?难道你以为胡亥比陛下更加重要吗?”蒙毅血脉膨胀,青筋暴露,盯着李斯恶狠狠地说道。
满朝文武在看到这一幕之后都有些惊讶。
要知道,蒙毅面前可是李斯,可是大名鼎鼎的李斯!李斯在蒙毅面前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李斯想不明白蒙毅是怎么把胡亥跟嬴政对比到一处的,他刚想问这个问题,却听到蒙毅继续说道:“至于鲍鱼一事,你真以为你可以做的无懈可击吗?咸阳皇宫东河上,浮有百斤鲍鱼。我关中地区什么时候有鲍鱼?敢问这鲍鱼是从何处而来,为什么会出现在皇宫之外?再者,你如何解释陛下车驾回咸阳那一天,弥漫四野的鲍鱼味儿?”
一道惊雷突然炸响,持久不断,仿佛是在为蒙毅助威。
“对陛下遗体不恭,对天下百姓不敬,如此大逆不道之人,什么事情捏造不出来?陛下既然已经身死道消,虎符玉玺便是无主之物,你李斯拿了便说是陛下给你的,谁能证明?”
“我能证明。”
就在蒙毅说得正酣畅淋漓的时候,赵高突然插话说道。
蒙毅转头看了赵高一眼,紧接着哈哈大笑。他笑完之后盯着赵高说道:“你一个阉人能够证明什么?胡亥自幼是由你来教育的,试想陛下若是真想让胡亥接替皇位,会让你一个阉人来当他的老师吗?你知道以后的历史会怎么写吗?二世皇帝一辈子只有一个老师,而这个老师是一个阉人!”
这话一说满朝大臣立马哈哈大笑。赵高闻言咬牙切齿,只觉得蒙毅此时此刻给他的羞辱之仇,简直比灭门之仇还要大,他一定要想办法让蒙毅死于非命不可!
看到蒙毅口不择言已经状若疯狂,李斯倒是平静了下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鼓掌。所有人都被李斯这个举动给惊呆了,不知道李斯究竟要干什么。
蒙毅则眯起了眼睛,紧紧盯住了李斯。
李斯对蒙毅笑道:“漂亮,我真没有想到蒙武老将军竟然能生出你这么一个孩子,以前我以为你当御史大夫还是太嫩了,要知道我李斯在御史大夫这个位置上,足足熬了八年!”
蒙毅冷笑了一声:“丞相大人,请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好,你继续说。你以为我捏造了陛下的遗诏,是吗?”李斯盯着蒙毅问道。
蒙毅大喝一声:“正是!”
李斯表面上皱了皱眉头,心里却已经乐开了花。他为了应对这个问题,已经早有了准备,谁知道蒙毅一直死抓着他对陛下遗体不恭这一件事情不放,所以他故意卖了一个假动作,然后把话题重新引导到了这个问题上。姜还是老的辣,蒙毅果然上当了。
“那你以为陛下的遗诏是什么呢?你有凭什么说这个遗诏是假的呢?”李斯反问道。
“陛下的遗诏应该是立扶苏公子为太子,让扶苏公子来接替皇位!”蒙毅对李斯大声地喊道。这一刻,在朝堂上的人几乎都已经被蒙毅给说了,大家都相信李斯肯定是说不过蒙毅的。然而不等着蒙毅继续把话说完,突然听到大殿之外传来一声大喊:“报,扶苏到!”
听到这一声大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包括赵高和李斯。
眼下的形式蒙毅一个人就把李斯给压得喘不过气来,等一会儿满朝文武同时发力,李斯更是没有办法应对,在加上一个顺应民心的扶苏,胡亥怕是当不成皇帝了。
这个时候,大殿之外的天空之上,巨大的闪光突然撕裂了黑暗。那巨大的龙形闪电突然抖动了几下,又伴随着隆隆的雷声。那雷声仿佛是不肯俯就的巨龙的吼叫之声。终于,那闪电落地了。
它从茫茫的云层深处穿透而来,又仿佛是从洪荒巨野穿越而来,刀剑交接一般的锐利,山崩地裂一般的气势,把一切的光亮都推到了地上。、
咸阳大殿之中骤然发亮,原本摇曳的烛火剧烈地抖动,仿佛随时可能熄灭一般。
一个使者端着一个木盘慢慢走了进来。
那木盘之上,盛放的赫然是扶苏的人头。
看到这一幕,蒙毅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