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象二年六月,尉迟迥起兵作乱相州,派遣儿子尉迟惇率步骑八万,进屯武陟(zhì)。普六茹坚以郧国公韦孝宽为元帅领军东伐尉迟迥。
七月,韦孝宽军至河阳,诸将莫敢先出战。行军总管梁士彦与叛军对峙,令家僮梁默等数人为前锋,自己带部属跟随而进。大军所向披靡,乘胜追击至草桥,尉迟迥又纠合部队抵抗,梁士彦率部进战,大破叛军。
尉迟迥所署仪同薛公礼、李俊等围攻怀州(今河南沁阳),韦孝宽遣兵击破之,其中濮阳郡公宇文述,以行军总管率步骑三千,与秦州刺史贺娄子干(贺娄为复姓)并肩作战,大破李俊。
普六茹坚闻讯大悦,亲自手书致贺娄子干:“逆贼尉迟迥,敢遣蚁众,作寇怀州。公受命诛讨,应运荡涤反贼,吾闻此喜讯,赞赏不已,欣喜之情,不可言喻。大丈夫富贵之时,正在今日,望善建功名,以报答朝廷之厚望也!”贺娄子干览信备受鼓舞,此后每次作战,必先登城。
韦孝宽又率军进发至永桥,其城既在要冲,城墙牢固,尉迟迥已派兵据守。诸将士认为此城位于要塞,请先攻克。韦孝宽则反驳道:“城小而固,若攻而不可,将损我军威。若能破其大军,此城亦有何用!”
正当此时,大将军于仲文前来造访韦孝宽,与之计议战事。行军总管宇文忻①,乃太保宇文贵之子,颇有自疑之心,私下对仲文说道:“公新从京师来,观丞相之意如何?尉迟迥诚不足虑,正恐事宁之后,更有鸟死藏弓之虑。”
“丞相宽仁大度,明识有余,我等若能竭诚效忠,他必无二心。仲文在京三日,频见丞相有三善,以此为观,丞相非寻常人也。”于仲文担心宇文忻生变,遂宽慰道。
“有何三善?”宇文忻追问道。
“有一人名陈万敌,新近从贼人中来,即令其弟陈难敌召募人马,从军讨贼。丞相有大度,乃一善也;上士宋谦,奉使调查,欲查出陈万敌之罪。丞相责备他:‘上当入网者,自可推求,何须另行调查,有亏大体!’此其不求人隐私,二善也。”于仲文的语气神色骤变悲凉,“每当言及我妻子儿女,丞相未尝不潸泫落泪。此其有仁心,三善也。”宇文忻已知于仲文家人遇害之事,听闻这番肺腑之言,自此才安下心来。
不久前,尉迟迥作乱,遣部将檀让攻占河南之地,还派人诱招东郡太守于仲文,遭到断然拒绝。尉迟迥怒其志不同己,遣仪同宇文威攻之。于仲文迎击,大破宇文威,斩首五百余级。尉迟迥又遣其将宇文胄渡过石济,宇文威、邹绍出白马,二道俱进,再度进攻于仲文。叛军势盛,东郡人大为惊骇,赫连僧伽、敬子哲率众响应尉迟迥。
于仲文自忖不能守城,遂抛妻别子,仅带六十多名骑兵,开城西门,冲破重围而逃,为贼所追,且战且行,跟随他的骑兵,十之七八均战死。于仲文独得免死,达于京师,尉迟迥屠杀其妻子并三子一女。普六茹坚见之,引入内室,为之下泣。赐彩五百段,黄金二百两,进位大将军,领河南道行军总管,疾驰至洛阳发兵,以讨檀让。
话说韦孝宽弃永桥,引军驻扎于沁水西岸的武陟,尉迟惇已率众十万入武德郡(今河南沁阳),位于沁水东岸,两军隔沁水相望。适逢天降暴雨,沁水猛涨,冲垮破旧木桥,兵将无法渡河。于是乎,韦孝宽与尉迟惇隔河相持不进,韦孝宽染疾,卧病帐中不起,不能亲自总管战事,仅派遣侍女向外传达命令。三军纲纪,皆取决于阴寿。
普六茹坚在丞相府中,突然收到来自军中的密报,读后当下脸色大变。原来这密报是元帅长史李询所写,信中写道:“大将梁士彦、宇文忻、崔弘度并受尉迟迥饷金,军中骚动不安,人情大异。”
这李询,字孝询,乃李穆长兄李贤之子,深沉有大略,颇涉书史,识见宏远,饶有父叔之风。不久前李穆决定力挺隋国公,以并州兵力参加征讨尉迟迥之战,其统兵大将即为李询,又命李崇以怀州兵力与之会合。普六茹坚任命任李询为韦孝宽元帅府的军中长史。
那李崇,字永隆,英勇果敢,颇有筹算,胆力过人。北周元年,以父功勋,封乃乐县侯。时年尚小,拜爵之日,亲族相贺,李崇却独自泫然泣下。父亲李贤奇怪而问之,对答道:“无勋于国,而幼少封侯,当报主恩,不得孝养父母,是以悲伤。”李贤由此大奇之。尉迟迥造反后,遣使招之。李崇初欲响应,其后知道叔父李穆以并州附于隋国公,便慨然叹息道:“合家富贵数十人,遇国有难,竟不能扶倾继绝,有何面目处于天地之间!”
韦孝宽亦对李崇生疑,与之一同寝卧。其兄长李询为元帅长史,常常劝说他,李崇因此亦归心于隋国公。
话说隋国公接到李询密信,深以为忧:“若这三人临阵倒戈,尉迟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韦孝宽手下大军收为己用,届时出兵西进,长安将难保矣!”他当即想找郑译商量,欲代替此三人。
丞相府属李德林获悉后,忙不迭地向普六茹坚进言道:“公与诸将,并是国家贵臣,如今丞相挟天子以令天下,才得以驱使诸将。安知其后所遣者,皆能尽忠?再者,收受贿赂之事,虚实难辨,若令换将,则三将惧罪,恐必逃逸,便须加以禁锢。然则上至郧国公,下至士卒,必人心惶惶、军心动摇。且临敌代将,自古乃兵家大忌。昔有骑劫代乐(yuè)毅,乐毅辞燕投赵;赵括代老将廉颇,赵败于秦。万万不可重蹈覆辙!”
“依公高见,有何万全之策?”普六茹坚头冒冷汗,急忙问道。
“如愚所见,但遣公一心腹去监军即可,此人须有才智谋略,为诸将所信服。监军速至军中,观其真伪。纵然诸将有异志,必不敢轻举妄动!”李德林胸有成竹道。
“若公不发此言,我几乎坏了大事!”丞相恍然大悟道。
这李德林,幼时聪敏,年仅数岁,朗诵左思《蜀都赋》,十余日便了然于心。北齐太保高隆之见而嗟叹,遍告朝廷之士:“若假以时日,必为天下伟器!”邺城人士大多跑到李府围观神童李德林,白天时竟然车马不绝。十五岁那年,诵五经及古今文集,日数千言。甚有才学,见识广博,阴阳谶(chèn)纬,无不精通。
李德林美容仪,善谈吐,十六岁丧父,未取字,魏收对他说:“你的见识器度实为天才,必至公辅②,吾以此为你取字。”从此,李德林取表字为公辅。
此时,诸地叛乱,隋国公指示用兵谋略,皆与李德林参详。军书羽檄(xí )③,朝夕纷集,一日之中,竟多达百余封军书羽檄。有时候机密紧急的文书需要迅速发出,李德林来不及亲自草拟,则同时口授多件文书,让数名侍从同时笔录,即使文书意思百端多样,居然不出半点差错。普六茹坚视李德林为谋士,凡事言听计从。
隋国公听取李德林的意见,派人传唤少内史、范阳县侯崔仲方入丞相府议事。崔仲方之父崔宣猷(yóu),任北周小司徒。
“韦元帅军中诸将不一心,我想派遣崔公监军,公可愿前往?”普六茹坚见到崔仲方入丞相府,匆忙上前握住他的手,言辞诚恳地问道。
“家父尚在山东,我若此时过去监军,叛军必将迁怒于我父亲,恐对其不利。”崔仲方面露难色,推辞道。
“百善孝为先,公言之有理。我再另选他人巴!”隋国公心头不悦。
接着,又传召刘昉、郑译二人入丞相府。隋国公以刘昉有定策之功,拜下大将军,封黄国公,与沛国公郑译皆为心腹。前后赏赐巨万,出入以甲士自卫,朝野倾瞩,称为黄、沛。时人皆称,隋国公能有今日,靠的是“刘昉牵前,郑译推后。”
“我须派一位亲信统管大军,公等二人,谁可担此重任?”普六茹坚问二人。
“卑职不曾当过将军,从未经历过领兵打仗。”刘昉连忙推辞道,唯恐自己卷如战场。
“下官有老母在堂,年迈多病,子曰:‘父母在,不远游。’下官亦不方便离家远行。”郑译也忙不迭地推诿道。
“你二人先下去吧!”隋国公甚为不悦,暗中思量道:“此二人颇擅长阴谋诡计,却毫无文韬武略,当真不堪大任!”自此对二人恩礼渐薄。
正当隋国公万般无奈之际,一人挺身而出,主动请缨道:“我愿前去监军!”此人乃相府司录高颎(jiǒng),入丞相府时日并不长。
不久以前,普六茹坚刚入朝执政,常引致左右的大将军元谐,家族世代贵盛,年少时与普六茹坚同受业于国子学。元谐劝说隋国公道:“公无同党之人,犹如水间一堵墙,大危矣。公当勉之!”
得闻此言,隋国公意识到须遍交党与,他素知高颎精明强干,又熟习兵事,多计略,意欲引之入府,遂派遣族子、邗国公杨雄传达心意。
“愿接受驱驰,纵然大事不成,颎亦不惧灭族之灾!”高颎欣然应允道,于是担任相府司录。
这高颎,字昭玄,一名敏,袭爵武阳县伯。孩童之时,家有柳树,高百许尺,亭亭如盖。乡里父老说:“此家当出贵人。”高颎年少时聪明敏捷,有度量胸襟,略涉经史典籍,尤善词令,言谈应对得宜。
“独孤先生,原来是你呀!我正愁无人可用,先生此番毛遂自荐,正合我意!那先生回家收拾行装,即日启程吧!”左大丞相普六茹坚大喜道。
普六茹坚为何称高颎为独孤先生呢?此事要从父辈的渊源说起。高颎之父高宾,有文武才干,在东魏为官,有人忌其才能,向权臣高欢进谗言诬陷高宾。高宾惧及于难,遂投奔西魏宇文泰。
高宾在北周封武阳县伯,他敏于从政,果敢决断,案牍虽繁,却应付自如。北周大司马独孤信引其为僚佐,并赐姓独孤氏。后来宇文护逼独孤信自杀,高宾受牵连,其家人被发配至蜀地。
及宇文护被诛,高宾的妻子儿女得以重返长安。独孤信之女独孤伽罗,以高宾是父亲故吏的关系,经常往来其家。
话说高颎接受隋国公命令,即将出发,遂向辞别母亲:“忠孝不可两全,此番前去战场监军,请母亲宽恕儿子不能在家尽孝。”
“我儿何出此言!往日你父亲为独孤公效力,今日你为其女婿效劳,于情于理,母亲皆不会说一个不字。”高颎母亲正色道。
“母亲所言,正是儿子日夜所思。前些日子,隋国公遣人劝我共图大事,我已表明定万死不辞,且不怕高氏灭族之灾。”
“当年我高家人遭流放多年,其后得以回京,故交旧友皆对我们避而远之,唯独隋国公夫人念及旧情,依然与我家来往叙旧。日久见人心,患难见真情,此恩此情不可不报!”
“那儿子这就上路,望母亲多保重!”高颎向母亲深深叩头,继而转身离开,感慨叹息着上路。
高颎乘驿马疾行赶往战场前线,并节度韦孝宽麾下诸将,军心大稳,遂留在军中辅佐韦孝宽。
“木桥早已冲垮,为何不下令架新桥,以渡沁水?”高颎指着奔流湍急的河水问元帅长史李询。
“如若架桥渡河攻打,则处于劣势,叛军会见一个杀一个,我军极难获胜。”李询说道,他被隋国公视为心腹,最与高颎同心协力。
“对于普通将领而言,自然是守占优势,攻处劣势。然而韦元帅乃我大周战神,当年玉璧之战,韦元帅一战成名,必将名垂千古,岂是泛泛之辈可比!”高颎对韦孝宽的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发生于西魏大统十二年、东魏武定四年(546年)的玉璧之战,是中国历史上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是年十月,高欢倾东魏之众十余万人,志图西入,欲一举吞并西魏。以玉壁乃冲要,先命攻之。守将韦孝宽以玉璧独守孤城,以一城之力抵挡十几万东魏大军,坚守五十余日,打退无数次进攻,并杀伤敌军七万余人。东魏军屡攻不下,伤亡惨重,高欢智力俱困,忧愤成疾,只得下令连夜撤军。后来,为了稳定军心,高欢带病坐帐,强作镇定,会见幕僚,让斛律金(斛律是源于敕勒族的复姓)唱《敕勒歌》。高欢自己则领头唱和,却禁不住落下伤心的眼泪。玉璧未克,损失惨重,不久,高欢郁郁而终,终年五十二岁。
话说此时,高颎命兵士们砍伐树木,于沁水上搭建木桥,北周士兵们忙得热火朝天。对岸的尉迟惇见状,便想尽办法破坏他们架桥。他令人于上游放置木筏,木筏上堆积着枯草枯枝等,浇上桐油,点燃木筏后,纵火筏顺流而下。
“上游探子来报,敌军用计烧我木桥,这可如何是好?”李询慌慌张张地问高颎。
“不妨事,我早已安排好应对之策。”高颎镇定自若,稳如泰山。
原来,高颎早料到尉迟惇会火攻木桥,于是预先命人制作土狗,以抵御火筏。何为土狗?即拦河坝之类的水中障碍,其形状前锐后广,前高后低,如同坐狗的土墩,故名。那些火筏皆被土狗拦截,根本无法靠近木桥,木桥很快就搭成了。
见木桥已搭好,尉迟惇下令陈兵二十余里,以抵挡韦孝宽军队的攻势。此时,尉迟惇自作聪明,又想用计,他率领兵将主动后退,欲待韦待孝宽军半渡之时,来个半路截杀,打他个措手不及。
然而,韦孝宽见叛军后撤,知其有诈,遂大喝一声:“今日之战,有进无退,当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接着又命鼓手擂鼓助威,鼓声阵阵,大军奋勇过桥。
韦孝宽全军过完桥后,高颎命人焚烧木桥,自断退路,以绝士卒反顾之心。众将士见已无退路,皆气势汹汹,呼声动天地,无不一当十,奋力杀敌。其中宇文述先锋陷阵,俘馘(guó)④甚众。尉迟惇原本是有意后撤,竟变成不得不后逃,叛军顿时混乱一片,践踏死伤者无数,加上遭韦孝宽军队大肆斩杀,幸存者寥寥无几。
最终,尉迟惇单枪匹马逃回相州。韦孝宽率部乘胜追击,直逼相州城下。
(注:①此宇文忻,与越王宇文盛之子宇文忻同名。
②公辅:古代三公、四辅,均为天子之佐。借指宰相一类的大臣。)
③:羽檄:古代军事文书,插雉羽或鸟羽,表示万分危急,欲其急行如飞,又称为羽书,以示紧急,必须迅速传递。
④:馘:军战断耳,古代战争中割取敌人左耳以计数献功。俘馘是指生俘的敌人和被杀的敌人左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