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松阳赦守西向偏北出发,横跨整个境安道,步入钟州矢梓复行近千里,便是广袤无垠人烟稀少的西北荒原。
那里地势斗转,两条蜿蜒山脉横亘于丘陵之间,四个互不衔接的大小县城均依山而建,是矢梓一省中主要的人口聚居地,境内常驻民众不足三万,是仅次于松阳道内赦守与津汼的轻人口地域。
国内的两大牢营疏客与卑塔,设立在山南一侧的乇茅县城边远。
疏客,意为人间疏离之客,这座牢营集中管制拘役着刑期在二十年之内的囚徒,坐落于山脚;卑塔,意为恭谦卑微之塔,修建于半山腰,狱中人员进出与物资运输只有一条盘山坡道可以通行,其中关押囚禁着相当数量的重罪监犯。
矢梓中的囚犯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可离开疏客之人,只有白发老翁;可离开卑塔之人,只有气绝死尸。
两大山脉以西再千余里,路表土壤逐渐沙化,继续西行便可进入沙漠边沿。约六百里纵向沙漠疆线,是大历王朝的西壤边界。
在矢梓,偶尔就会看到经过粗略乔装的小型异域商贸驼队,他们通常没有特定的出没规律,总是满载着或真或假的宝石玛瑙和香料皮草,甚至是非统一制式的古怪器械等新奇货物向本地人兜售,然后采买他们所需的瓷器木料以及上等丝绸。大漠中为历人所知的国家只有藩跶鲁跶,但却没人能说清这个国度的具体位置和国土范围,据说藩跶鲁跶这一词在大漠语中的意思为沙海中的瑰宝。
大淑驾驭着铁宫车堡,用了足足五天的时间才将南过送到矢梓的这片荒原,遵照于金宁小公主的安排,剩下那三至五天的行程必须由南过身体力行,沾染些西北风沙,去一去他身上的安逸惫懒,然后再由公主埋在当地的亲信安排他进入牢营。据小公主说,她尚且还推演不出卑塔中的具体形势,所以要力求稳妥,南过在那里孤掌难鸣,过早的露出马脚将对他的安危十分不利。
荒原上有两大特产,枯骨与盗匪。路上可见的枯骨并不很多,盗匪也不像河东以北那样猖獗,但这两样特产,总是会与行走于荒野中的旅人们不期而遇。南过开始赶路的当天下午,就被三个人盯上了,不远不近,若即若离。那些人的马都很快,至少都比南过所骑乘的这匹健马更适于在荒原上驰骋。所以南过没办法甩掉他们,想调过头去追赶那些人,他们却又四散逃开,等到南过放弃追击再度上路时,他们便继续在后方缀行,如蚁附膻,令人不胜其烦。
入夜,月暗星稀。
南过吃过了用篝火烘烤酥软的干粮后,便盖上皮裘倒头就睡。他知道后面那几人的目的,无非就是持续的进行骚扰,等到自己疲惫不堪时再出手打劫,也就十拿九稳了。可有一点他还想不明白,自己形单影只,对方却是人多势众,他们马又快,地头又熟,干嘛不直接一哄而上呢?
那三个人也远远的燃了一堆篝火,与南过就这样僵持着,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午夜时分,一阵寒风掠过,彻底吹熄了南过点燃的那堆篝火,然后在黑暗中便传出了南过匆忙收起东西策马扬鞭的一连串响动。不远外的三个盗匪,竟然以更加麻利的速度熄灭火堆翻身上马,朝着前方追赶了过去。
当这三个盗匪策马经过南过刚刚睡觉的地方时,南过却从一旁的土丘后面冲了出来,他侧着肩膀猱身而上,跑在最前的盗匪连人带马被撞翻在地。跑在后面的一个盗匪见势不妙立刻收缰,坐下黑马希律律长嘶一声,抬起两只前蹄在南过头顶人立而起。南过却猝然伸手扯住两只马蹄,霸道无比的将这一人一马放倒在地。人倒是一个就地翻滚站了起来,但马却正好砸在了前一个倒在地上的人身上。
第三个盗匪趁着这个空当,匆忙调转了马头,抡起马鞭扬长而去。南过摸出事先揣在怀里的石头块,使足了力气投向逃跑的那一人,石块脱手而去,紧接着那人便发出惨叫,应声栽落马背,偏偏又让马镫挂住了脚踝,被马匹拖行了二三百步之后人事不知。
眼前的这两匹马都能在翻倒之后立即扭滚身躯站立起来,但第一个被南过撞翻的人却没能再爬起身,这人浑身上下抖如筛糠,一口口的向外咳着血沫,大概是被撕裂了肺叶。
南过牵住一匹马,对着唯一还能站着的那个盗匪招了招手,平静的对他说道:“你过来。”
那个人紧紧捏着腰间的短刀,惊悚的看着南过一动不动。
南过看了看他,又踢了一脚地上的人,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牵马去了路边,将自己扔在那里的行囊捡起来,拴在了马鞍上。刚刚为了把三个盗匪给骗过来,他用沙子熄灭了篝火堆之后,就将自己那匹卸了鞍韂辔头的健马用鞭子给抽跑了,若是盗匪不上当,或者是他并没能成功偷袭,以后的路可就有他受的了。
“你特么你聋啊!我特么让你过来没听到吗?”南过不耐烦的嚷了起来。
后来南过发现,那个盗匪并不聋,却是个哑巴,舌头被割去了多年。哑巴比比划划打了大半天的手势,南过也没看明白多少内容,但有一点他似乎看懂了,三个盗匪之所以没有一哄而上,是因为他们发现南过身上没有携带任何防身武器,敢于只身行走在西北荒原,而且连件兵器也不带,那么这个人不是脑子缺根弦,就是拥有强悍无比的其他手段。
南过没有继续为难他,大方的让他带上自己同伴离开,但在临走前,南过要了他的外衣和短刀。
翌日天明,南过穿戴着盗匪的衣装开始赶路,本来他还很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实指望打扮得像个盗匪就能畅行无碍,可却没想到,另一批盗匪再次盯上了他。
不过这次倒没有多么麻烦,五个盗匪见到南过有了加速脱逃的架势,便一拥而上,将他包围了起来。
南过也没客气,抡开巴掌,扇出了满地的后槽牙。
“这特么又是怎么回事?没看出来我也是盗匪打扮吗?你们特么也太霸道了,黑吃黑吗?这光天化日的,你们还有没有点职业道德啊?”南过气急败坏的大喊。
在他面前规规矩矩蹲成一排的盗匪们,各个捂着腮帮子面面相觑。
“你不是盗匪,这谁都看得出来!”一个脸被抽得格外肿胀的盗匪开了腔,由于牙齿缺的太多,说出的话也十分不利索,“在荒原上刨食,从来没有走单帮的,而且这一块地皮是我们团的,我们又不认得你。”
“怎么这样麻烦?那我要是继续朝前走,是不是还会有人盯上我?”南过撸着袖子恶狠狠的问道。
“那是自然!”肿脸盗匪昂起了头说道。
南过目光狠辣的看了他一眼,他便立刻将头低了下去,不由南过追问什么,他很有觉悟的主动继续说道:“我们荒原盗匪很仁义,几大盗团之间明确划分出了势力范围,你若是被前方的盗匪团劫掠过,只要插上了他们留的火旗,后面的大小盗匪势力就不会再来惊扰你。若是没有火旗,就证明你是前面匪团放过来的。”
南过被气得笑了,这能算是哪门子的仁义。“那要是前面的人把能劫的都劫光了,你们后面的就等着饿死?”
几个盗匪都泄了气般的垂下了头,说话的那个也不再言语了。其实想想也能明白,弱肉强食,能者为尊,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生存铁律,谁的拳头大,谁就能占有最好的地利资源。
“你们有火旗吗?”南过猝然对那肿脸的人问道。
“没有!”肿脸盗匪昂起脖颈高声答道。
南过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得他以膝盖为轴,在地上飞快的转了一圈,然后他才舔着自己血糊糊的秃牙床说道:“没有太大的,这次来的匆忙,我就带出来个小的,但也一样能用。”
南过翻出他口中所说的火旗,用一根粗树枝挑了,插在了自己的马背上。
看着逐渐远去的那一人一马,肿脸的盗匪满眼凶光,捂着自己鼓胀的两颊厉声叫嚣道:“小杂种你厉害,我们荒山萍聚团算是记住你了!”
“团长,少说两句吧!”其他几个满地找牙的盗匪劝道。
南过再度上路之后,连日间驰骋旷野穿越丘陵,倒也真的再没人出来找麻烦了。
他的脚程不慢,只用了四天不到的时间便已横穿了荒原旷野,当他遥望着前方依稀可辨的人烟时,一只土隼从路旁的枯骨堆上飞腾而起,随着一连串惊悸人心的凄冷长唳,转眼间它就冲上了云霄。
南过的目光却落在了那堆枯骨上,由于其中没有头骨,还真有些无法分辨那些骨头是来自于牛羊牲畜,还是某个命途多舛的苦命冤鬼。
或许几天之后,自己也会变成这样的一堆白骨。
不知怎么,他竟生出了这样的念头来,随即耸耸肩膀,在嘴角上露出了一丝勉强的苦笑。
继而,他扬鞭策马,不再迟疑的向前方进发。